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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頭肉"是昨天才聽到的詞。當時她剛睡醒,精神不振,一再哭訴"磕著了",流了許多鼻涕。我抱她跳舞,她漸漸平靜了,不時輕聲說:"跳跳。"看她這麼乖,這麼能忍,我情不自禁他說了一大串誇獎她的話。她躺在我懷裡,"望"著我,靜靜聽著。我說,妞妞真是爸爸的小乖乖,小嬌嬌,小寶貝,小心肝,心頭肉,命根子。她抬高嗓音,唯獨重複了一個詞:"心頭肉。"這個詞新鮮,引起了她的注意,而她果然記住了。

  "撒嬌嬌,妞妞撒嬌嬌。"她告訴我。

  我問雨兒:"阿珍呢?"雨兒答:"在看電視。"妞妞立刻說:"妞妞也看電視。"我抱她到廳里,電視裡正演歌舞,她說:"唱歌,真好聽。"跟著唱起來:"跳啊跳啊。"話特多,不斷出聲地笑,真是高興呵,因為找到了爸爸!

  深夜,整座大樓都沉睡著。大樓的正中,十八層樓梯在黑暗中默默地盤旋而上。我懷抱妞妞,氣喘吁吁,爬上一級級梯階,然後快速奔下,再爬上……

  夜裡雨兒帶她,她哭醒了。她疼,疼極了。她的小手緊緊抓住媽媽的肩,哭得喘不過氣來。口腔里的腫瘤已經有鴿蛋那麼大,使她幾乎不能合嘴。由於哭喊和掙扎,於裂的嘴唇流了許多血,一排整齊的小牙齒浸在鮮血中。

  她聽見了我的聲音,哭著對自己說:"爸爸在這裡呢。"在我懷裡,她漸漸止哭了。她實在是哭累了。我抱她到走廊里。

  "下,下!"她在我懷裡不停地喊。

  她馬上就要進入不醒的長眠,在長眠之前,還必須痛楚萬分地走過這些不眠的長夜。當我抱她奔下樓梯的時候,也許有一種輕盈欲飛的感覺轉移和緩解了她的痛感。下,下,不停地下,但願這樓梯永無止境,可是它在底層突然停住了。我立即抱她重新往上爬……

  一、二、三……十妞妞!妞妞真棒!妞妞聰明!然而妞妞再也沒有精力數數了,我也不數數,只是不停地爬上,奔下,在這深夜,在黑洞洞的十八層樓梯上,像一條長長的氣管里的一塊咳不出來的血痰。

  "去外外。"她要求。

  外面冷,我停在底層大門內,哄她:"已經在外外了。"

  她知道沒有,重複說:"去外外。"

  我只好真的抱她到外面,但外面實在太冷,我立即回到樓里。

  "回外外,回外外!"她生氣地叫。她不怕冷,冷能鎮痛。我聽從。她靠在我肩上,頭不抬他說:"這是外外,外外好,外外真好。"

  起風了。她抬了一下頭,說:"風,風大,真大呀。"我問:"回家好嗎?"她同意:"回家家聽音樂。"

  她軟綿綿地躺在我懷裡,眨巴著眼睛,靜聽音樂。半晌,輕聲說:"唱歌,妞妞愛唱歌。"又半晌,輕聲嘆道:"真好聽。"連嘆三次。

  一面的錄音快放完了,她說:"音樂沒了,知道沒了。"有一種自豪感。雨兒翻面。她說:"又響了。"我沒有聽懂,她可真著急,說了又說。雨兒聽清了,向我複述一遍,她才滿意。她是這樣渴望交流,每回我們聽不懂她的話,她都非常焦急,一再重複,直到我們聽懂了,複述出來,或作出應答,她才鬆弛下來。

  正聽著音樂,她又被一陣劇痛襲擊,哭喊起來:"磕著了!頭頭磕著了!"我往返快走,百般哄她,也不能使她止哭。可是,疼成這樣,她仍關注著音樂和外界的各種聲響,不斷有所反應。正哭著喊著,她會突然停一下,預報下一個節目,提示某一句歌詞,或者告訴你:"車響","門響"……

  真的,大街上車笛聲多了,走廊里傳來了門的開關聲,天亮了。我們和妞妞一起度過了又一個悽苦的不眠之夜。

  五

  "我們得想個辦法。"我對雨兒說。

  "我想過了,還是不給她做放療吧。"

  前些天,我們已經帶妞妞去過北京醫院,詢問再次放療和作化療的可能性。醫生認為,放療只起局部控制的作用,化療太痛苦,且存活期也不會長,力勸我們放棄。但我沒有完全死心。也許有一天,我們回顧往事時會說,當初妞妞癌症擴散,我們都絕望了,沒想到她放療化療全抗過來了,活到了今天……然而,連我自己也覺得這幻想太離奇,沒好意思說出口。

  "她還那麼可愛。"我說。

  "可愛是可愛,但你不能看不清總的形勢。我知道你是想和她多待幾天。你想想,有這幾天沒這幾天,過後看都是一樣的。"

  "我是想減輕她眼前的痛苦。"

  "這一關是躲不掉的,現在減輕了,以後還會重。我們遲早得面對這一關。"停頓一會兒,她輕聲說:"還是讓她早升天堂吧。"

  "你成了哲學家了,我只是詩人。"

  "有時候你是哲學家,而我們是——市民,不是詩人。"語氣極平靜,可是我看見她眼中已經噙滿了淚水。

  我的妞,一個頂好頂好的女人。

  沉默良久,我吃力他說:"往後她會越來越痛苦。我們不能不做任何治療,又拖著,讓她帶著最悲慘的記憶到那個世界去。"

  雨兒哭出聲來了:"作決定是最難的,一切都不可挽回

  "我們一定要挺住,向前走。"

  她點點頭。

  音樂沒了,爸爸想辦法。爸爸辦,辦好了。天黑了,下雨了,爸爸想辦法。妞妞磕著了,爸爸想辦法。好爸爸,趕緊想想辦法。妞妞相信,既然爸爸說過"想辦法",他就一定會有辦法的。她在劇烈的疼痛中記起這個詞,抓住這個詞,多次重複這個詞。這個詞給了她希望。

  爸爸是在想辦法。爸爸對媽媽說:"我們得想個辦法。"這辦法已經有了,它在那裡,人人心裡都明白。這是唯一可以使妞妞擺脫疼痛的辦法。這個辦法將使她再也不會被磕著,同時再也不會有音樂了。妞妞哪裡知道世上還有這種所謂辦法,她的好爸爸竟會想出這樣的辦法。

  六

  妞妞站在床上,雙手緊貼牆壁,屏息合目,一動不動。無論誰叫她,她都不理,抱她,她都不讓。

  一會兒,她自個兒躺下,仍然不讓人碰她動她,像在使勁兒。

  "妞妞,是不是要拉臭臭?"雨兒問。

  她仍不吱聲。雨兒要給她上開塞露,她哭拒。三天前,雨兒給她上了開塞露,很費勁地從她肛門裡摳出一個帶血的屎塊。她不願再受這個罪,於是自己使勁兒,終於靠自己的力量拉出了一塊硬屎。

  這些天來,由於口腔內病變,吞咽困難,她只吃牛奶、酸奶和豆沙,造成了大便乾結和排便困難。其實,她還是有食慾的。有一回,我們吃飯,她聽見碗筷聲,聞到菜香,便說:"吃扁豆,妞妞也要吃扁豆。"雨兒趕緊把扁豆剁碎,拌在糊里餵她,可她吃一口就不要了。她的有病的咽喉已經不能接受哪怕是剁碎的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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