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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池笑:“雜誌寫手以女生為主,你大可放寬心。”

  老程只覺運氣出奇之好。天池已經恢復白衣打扮,頭髮也一天天長長,是真正大愈,再世為人了。他向後仰在沙發上,換一個更舒適的姿勢,翻看著她帶回來的雜誌,加註腳說:“這蘇香如實在是你命中貴人。”

  如果他知道香如是一隻鬼,便絕不會這麼說。

  自診所一見後,香如魂夜夜私訪天池,送來新完成的稿件,並同她探討古今名媛佳話。

  諸如:

  “古代美女對自己的頭髮可真是鍾愛,紅拂在雪夜裡對著窗子梳頭,把獨行俠虬髯客也引來了;李桂姐和潘金蓮爭寵,就讓西門慶騙了她的頭髮來絮在鞋底里;賈璉偷腥,一縷頭髮被平兒搜到,又被他搶回來掖在靴子裡……簡直成也青絲,敗也青絲。”

  “衝冠一怒為紅顏的不止是吳三桂,還有呂布與董卓。紅顏的概念,總是和‘禍水’或者‘薄命’相聯著的。前者如玉環、貂嬋,後者如西施、昭君。人們喜歡用花容月貌來形容美女,楊妃與貂嬋,則更勝一籌,要‘羞花’、‘閉月’——這樣的美,難怪禍水,不枉薄命。”

  “虞美人是一種花的名字,一曲詞的名字,更是一個人的名字。為英雄而死的美人。只是,倘若美人不死,大概就沒有後世的傳奇了,這樣說來,她最大的成就不是她的美,倒是她的死了。”

  ……

  種種香艷論調,每每令天池拍案叫絕。她由衷佩服蘇香如的奇特創意,更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卻不敢細問她遇難的始末——不知道自己已死的鬼魂遊歷人間時,就像夢遊的人一樣,最怕遇到當頭一喝,往往會驚散心神,後果不堪設想。

  這時候她已經大約明白,是那些芳魂:玉環、貂嬋、西施、昭君、虞美人……那些流芳百世的海底冤魂有話要說,是她們叫香如回來代她們發言,是那些魂魄共同的力量支撐著香如的靈魂,叫她完成她們的心愿,而自己,則又在幫助香如完成心愿。義不容辭。

  看在香如份上,天池特意往歌舞團去做了一次採訪,為夏念兒寫了一篇人物稿,文中不見溢美之辭,卻格調獨具,其中點睛之句更由香如代筆:

  “舞者堅信,舞蹈首先是一種巫術,具有某種非凡的力量。

  念兒是一個舞者,她熱愛舞蹈,熱愛穿上舞衣後自己翩然欲飛的扮相,獨自練舞時,她常常會愛上鏡子中自己的影像,然而一旦上台,她便立刻被湮沒在芸芸眾舞中。

  她已經23歲了。

  23歲還不能跳出頭,也就等於宣布了一個舞者的癌症晚期。

  可是念兒並不擔心,她知道:只要堅持自己的所愛,並且為了這熱愛而舞蹈,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

  主編看稿時,特地將這一段用紅筆圈出,批道:“佳句。發。”

  這個“發”字,在眾編輯的眼中,比新年倒寫的“福”更見吉利。

  插圖由盧越拍攝,果然美輪美奐。夏念兒專程買了蛋糕水果來感謝程之方和天池,說:“你們倆一個替我介紹攝影師,一個替我寫專訪揚名,我能認識你們兩個大貴人,可真是三生修來。”

  逗得程之方笑起來,說:“那你可要記住,將來成了大名,面對記者的時候也要這麼說,別像那些小明星似的,對心理醫生、美容醫生這些事三緘其口,翻臉不認帳。”看見念兒臉上掠過一陣難色,不由又笑,“被我說中了?你不知道心理醫生對客戶的資料是要保密的嗎?”

  念兒不依:“就算你是心理醫生,懂得攻心戰,讀心術,也用不著總是戳穿人家嘛。”生怕冷落了天池,又忙忙轉移話題說,“紀小姐,你替我寫的那篇專訪可真漂亮,太誇獎我了,尤其關於舞者和舞衣的那一段,字字珠璣,有些像我好朋友香如的文筆呢。”

  程之方也說:“英雄所見略同,我也覺得屬那段文字最漂亮。”

  人人都可分辨珍珠與魚目,令天池真不知高興好還是自卑好。自問文采與香如沒法比,也知道香如魂不會一直留在人間,更加抓緊一切時間向她求教。

  香如於別的事上糊塗,惟獨寫作一事,卻井井有條,頭頭是道:

  “雖說天下文章一大抄,然而抄的段位也各有不同。其關鍵是神似形不似,形似句不似。要學會靈活套用,而不能原文照搬。”

  又說:“寫人最怕無特色,寫景最怕無情緒。沒有特色的人是呆人,沒有情緒的景物是死物。”

  “抒情雖然必要,然而長篇大論則近無病呻吟,再痛苦的感覺也得用行動表現出來,最考功夫的就是這表現的方式,塑造人物最忌千人一面,像長篇電視連續劇似,女人發怒摔東西,男人發怒捶大樹,一張嘴就是天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逗得天池笑起來。香如說話,才真正字字珠璣,句句都是金玉良言。

  天池在新崗位上的光采一天天地發揮出來,奔波半世,她到今天才發現原來自己最適合的營生是做編輯,可見夢醒後未能繼續勝任製版公司經理是福不是禍,從前的經歷,不過是在替琛兒趟路子。“雪霓虹”合該由她建立,再轉手琛兒,一切自有定數。因是半路出家,只得發奮苦讀,以勤補拙,幾乎把所有時間都用在看稿和寫稿上。

  程之方有些失落,抱怨天池:“病剛好就這麼拼命工作,也不知道勞逸結合。”

  天池笑:“我已經睡了整整兩年了,還不該努力趕上嗎?”

  一日天池往拍攝現場探班,看到盧越指揮若定地安排打燈、走位、換服裝、換布景,忽然覺得此情此景無限熟悉。雖然已經從琛兒口中了解到了自己以往的故事,但是她的記憶里,仍然沒有關於盧越片鱗只爪的印象。不知怎的,她始終想不起他,卻每每看到他時都會覺得心痛。

  她熟悉的,惟有這種心痛的感覺。

  夏念兒鳳冠霞帔,不知正在扮哪一位古典美人,舉手投足中有種說不出的婉妙優雅,回眸一笑間,忽然看到天池,連忙滿臉帶笑地迎上來:“紀小姐,是你啊。程醫生沒有一起來嗎?”

  盧越放下相機也隨之走過來,卻不敢上前,反是天池主動招呼:“盧越,你好。”

  “天池……”盧越百感交集地看著自己的前妻,每一次看見她,都要很努力很努力才可以抑制住擁她入懷的衝動。他曾令她失望、傷心、痛不欲生,然而現在,她再也不記得她。無論他給予她的愛情或是傷害,統統捐棄,不復珍藏。

  如果可以和她重新開始,他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來交換。但是,他已經失去她了,永遠永遠地失去她了。他們結婚的時候,程之方曾是他的伴郎;不久的將來,難道他要和老程易地而處,眼睜睜看著他娶走自己至愛的人嗎?他已經答應過要為他們祝福的,不僅僅是對老程答應過,連對自己也答應過。可是,當天池面對面地站在他面前時,他卻不能不留戀,不能不渴望,不能不遲疑,甚至,不能不本能地就著一個丈夫的立場對她的出現感到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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