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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錯了時光隧道的天池,也許真是走不回來了。

  天池的工作,是盧越幫忙介紹的。

  自從在葵英路山牆下相遇,他們就開始交往起來。天池心中,隱隱只覺得對不起程之方,可是又不知道該怎樣同他說,便索性將所有人都瞞住。琛兒、許峰、程之方、甚至核桃,一個也不告訴,找盡了藉口溜出門去見盧越,見到了,便稚氣地笑,散步,逛街,看電影,有時什麼也不做,只是喝一杯咖啡便分手,話也沒有多說幾句。

  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年才會那樣盲目地約會。

  然而天池和盧越,又分明不是在談戀愛。他們並沒有任何曖昧的舉止或是親昵的話語,他們甚至很少說話,仿佛怕打破了某種約定。不可說,一說就破。茫茫中兩個人分明都知道眼前的一切是不可靠,不久長的,卻不由自主地要見面,多見一次,再多一次。想把快樂無限期地延長下去,又怕快樂落在了實處,打碎了。

  有一次他送她回家,經過廣場時看到許多人在那裡開露天舞會,兩個人並沒有商量,只是彼此對視一眼,便默契地加入了人群中,他擁著她舞在月光下,旋律中,她埋頭在他的胸前,幾乎可以聽到他的心跳,那麼鏗鏘有力。她忽然記得了——

  “我們以前跳過舞?”

  “很久以前。”

  “那是什麼時候?”她抬起頭,與他隔開一點距離:“為什麼我一點都想不起?”

  “那就不要想。”他覺得害怕。怕那一點點距離,轉眼就成天塹。他將她拉回到胸前,擁得更緊,“讓我們從頭開始。”

  然而她已經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從頭開始?我們,從前是怎樣的?”

  他竟然不敢回答。而她也沒有再追問。他們仍然相擁著,但是距離卻忽然遠了。他覺得無力,他拉不回她,他和她之間,的確有個天塹,不,是恨海,他不是精衛,他填不平它。

  只有真相才會讓她消除隔閡,然而真相會使他們徹底疏離。除了聽天由命,他毫無辦法。

  天池說要找工作,盧越立即介紹相熟雜誌社給她,雖然只是美編助理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職位,然而天池已經很感激,特地請他吃飯道謝。

  席間,盧越終於難得地提到過去:“以前你離開製版公司要開‘雪霓虹’,也是我幫你轉工。”

  “是嗎?”天池苦苦回想,“我依稀記得在一家中美合的製版公司做過一段時間業務經理,後來辭職出來,開了‘雪霓虹’,但是具體情形卻不記得了。”

  “這個建議還是我給你的呢。當時我幫市政府做一本關於大連形象宣傳的畫冊,我拍的片子,你替我做的設計,連文字都是你寫的。琛兒找人借的掃描儀、電腦、彩噴機,出完彩噴樣交給市領導簽字,就這麼搭通了天地線。後來一想,既然咱們這麼好的技術,何必替人打工,不如自己干算了。這麼著,才想起要開‘雪霓虹’,轉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

  天池閉上眼睛,腦海中疊映著許多片段和定格。白手創業?還真是有一點印象。那時候她單槍匹馬地出來組建公司,聯繫客戶、接訂單、設計製作、找印廠出片,統統一腳踢,臨了賺那麼三文五文,客戶簽字時還總是擺出一副恩賜的嘴臉,話里話外,流露出“你看我有多照顧你,放著那麼多大公司不去,光顧你這個體戶”的意思,迫得她滿口稱謝,滿額滴汗,那幾分辛苦錢賺來是比小保姆核桃更不易的。

  然而盧越?怎麼單單不記得這裡面有盧越什麼事?依稀記得,他好像是個頗有名氣的攝影師,拍過許多優秀的作品,還出過兩本攝影冊,她甚至可以看見他半跪在海灘上拍照的形象——但僅止於這些,記憶的圖像里再沒有其他,沒有他和她在一起的情形。

  “你一定很會游泳。”天池忽然這樣說。

  盧越立刻緊張起來:“啊?”

  “我記得的,都是你在海里的樣子,再往深里想就覺得亂了。”

  盧越整張臉脹紅起來,關於大海,他有太多的快樂與痛苦。多少個清曉黃昏,他伴她在海灘走過,看浪奔浪流,聽海鷗吟唱。然而後來,他們開始爭吵,有一次,在海邊走著走著吵起來,他把她獨自丟在沙灘上,不顧而去。晚上回到家看不見她,急起來,到沙灘上找,她居然還在那裡,維持著原封不動的姿態,仿佛迷了路的小女孩找不到家,抱著膝默默垂淚。

  不,他並不希望天池想起以前,想起那些背叛與辜負。他寧可珍惜眼下的片刻溫柔。至少,現在他們在一起。

  “想不起來的事,就不要再想,只當我們剛剛認識。”他說,“再過幾天,就又可以去游泳了。”

  “他們說我是在游泳的時候淹了水才變成這樣子的,只怕不會讓我去。”

  “他們”是誰?琛兒?許峰?程之方?盧越心中微微泛酸,只怕程之方占的比重更大吧?這個管頭管腳的心理醫生,恨不得簽一份二十一條讓天池就範。然而他偏偏沒有資格咒罵程之方,不管怎麼說,是他盧越害了天池,而程之方救了天池。

  星期天一早,程之方來接天池去划船,說是新鮮空氣對恢復記憶有幫助。天池頗有些厭倦程之方的自說自話,他一廂情願地替她安排日程,從不預約,好像她天生是呆在那裡等著他來隨傳隨到似的。然而她仍然溫順地換了衣裳隨他出來,走到門外方說:“我今天已經約了人。十點鐘,在水無憂見面。我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恐怕不夠划船吧?”

  “約了誰?”程之方問,話出口,自己也覺過分,放緩語氣說,“我方不方便陪你一起去?”

  天池想一想,勉強點頭:“也好。”

  “水無憂”。舊地重遊,天池的心裡又有了那種忽明忽暗的恍惚,這裡,曾經印下她無數影像,記錄著她的愛情與傷痛。如今那些記憶猶如雨後春筍般從思想深處冒出來,參差而脆弱。她看著四壁依稀記得的裝修,看著櫃檯後似曾相識的茶館主人,那個叫做無憂的清麗女子,那女子的臉上,分明地寫著死亡與傷痛。

  天池輕輕告訴老程:“她以前是個報社記者,曾經有過一個暗戀著她的便衣警察為她而死,從那以後,她便對自己封閉了心扉,辭去記者的工作,開了這家茶館。就因為那個警察在死後留下一本日記,裡面說今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等到他經手的案子水落石出後,可以不再過擔驚受怕的日子,而要與她相守,開一間茶館,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所以,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無憂’,而把這家茶館叫做‘水無憂’,就是為了完成那個警察的心愿。”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程之方驚訝地問,但立刻就想明白,“是那些記憶?你又想起了不屬於你自己的事?”

  “是的。”天池茫然地皺著眉,“當我看到她的時候,就突然記起了這些事。也許就像你說的,我的記憶頻道搜集了許多與我自己經歷類似的故事,那個便衣警察的日記,就好像我自己寫過的《點絳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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