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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之方聽琛兒的語氣里分明有諷刺他借天池做宣傳的意思,大不高興,甩手說:“她現在這樣不好嗎?每天彈彈琴,學學畫,我又不是養不起她。”

  這樣說話,分明已經是把天池視為囊中物,認為她非他莫嫁了。琛兒更加不服氣,尖銳地說:“可是她這樣,還是紀天池嗎?你把她關在家裡,當成一隻鸚鵡那樣養著,不讓她和社會接觸,不讓她認識新朋友。你表面上說是為了她好,實際上,是你自己在害怕,你怕她認識了新的人,就不再理你了。你想占有她!”

  “盧琛兒,你太過分了!”

  “我沒有。過分的人是你!”琛兒指責,“你算什麼心理醫生,你才是真真正正的心理變態!”

  “現在女人回家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難道所有的家庭主婦的丈夫都是心理變態?”

  “但是他們的老婆不是紀天池!”琛兒針鋒相對,“天池精明能幹,她不是一般的家庭主婦,你這樣子把她關在家裡,對她太浪費了。”

  “天池工作那麼多年,已經很累了。她自己也很願意休息一段日子。”程之方不愧是心理醫生,懂得攻敵攻心,發動反擊,“盧琛兒,如果可以選擇,難道你不願意回家做個相夫教子的好太太嗎?我記得,你自己也親口說過疲憊,不願意再出來拋頭露面的。難道我說得不對?”

  琛兒默然了,她雖然伶牙俐齒,但是僅限於生意場上的交際,對付專以攻心為上的心理醫生,卻還是稍遜一招。

  不錯,身為職業女性,誰的內心深處又不會覺得疲憊,誰在午夜夢回之際不曾想過金盆洗手,衣錦回家呢?在天池沉睡而許峰還沒有回國的那些日子裡,每一天晚上琛兒睡到床上,都不想再醒過來。不知道多少次,她對著電腦屏幕,苦到流不出淚來,只希望世界末日在下一分鐘來到,讓她再不必面對什麼客戶,什麼帳單,什麼合同,又是什麼營業虧損。她累過,實實在在地累過,想過回家,想過休業,想過嫁入豪門不問生意。

  程之方的話,的的確確打進了她的心裡,她無話可辯。她低下頭,說起另一件事:“吳舟回來了。”

  吳舟?程之方心裡也是一震,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邊盧越還在糾纏不休呢,這廂吳舟倒又從英國回來湊熱鬧,簡直陰魂不散。他統共也沒有見過吳舟幾次,但是一提起他的名字,那個人就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一身霸氣,令人窒息。不可以簡單地用漂亮或者英俊來形容這個人,他就是有那麼一種氣質,讓天下男人都在一面之下自動自覺地要麼以他為尊,要麼與他為敵。

  據說領袖氣質有兩種:一種是令人親近,一種是令人懼畏。而吳舟,他是介於兩者之間的——令女人親近,讓男人懼畏。

  程之方頗為心虛,硬著頭皮問:“什麼時候到的?”

  “今晚的飛機,你要不要去接機?”

  程之方想一想,說:“我就不去了,沒那麼熟。替我問候他吧。說我改天給他接風。”

  琛兒心道,哪個用你接風?卻又不得不忍著氣說:“他這次回來,當然還是為了紀姐姐……”

  程之方不等她說完,早已打斷:“現在還不是見面的時候,你勸他千萬忍耐一時,為了天池,還是不要刺激她的好。”

  琛兒幾乎又要發作,轉念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住了。是她自己沉不住氣把這個消息告訴程之方的,其實在此之前,她早就想過程之方不會答應天池見吳舟,也曾想過乾脆瞞著他,自己安排天池與吳舟見面。可是事到臨頭,她還是告訴了他。畢竟程之方是專業人士吧?

  或者,她自己也不願意天池見到吳舟?

  天池在對著鏡子練習化妝。

  手仍然有些抖,握不穩眉筆,塗不勻唇膏。但是,急什麼呢?她有的是時間。她已經睡了兩年,不在乎用兩個小時畫一條眉毛。當年上海名伶阮玲玉那麼忙,畫一條眉毛還用四個鐘頭呢。

  天池發現自己對這些瑣碎離題的小事倒都還有記憶,就好像對面電視裡放著的故事,雖然從半截看起,但是天池只聽到兩個熟悉的名字已經知道了,這是根據張愛玲的小說《半生緣》改編的。她甚至認得出片中兩個女主角的扮演者,梅艷芳和吳倩蓮。醫生說自己患了失憶症,可是自己卻記得起看過的每一本書每一部電影。忘記的,偏偏是些真正切膚相關的人和事。

  天池苦笑,繼續對著鏡子描了又擦擦了又描,她這樣饒有興趣地不厭其煩地毅力卓絕地做著這樣一件小事,視它為自己新生的開始。

  唇膏是亮紫色,塗上去有種異樣的魅光。紫唇?天池又有些出神,仿佛想起什麼。

  紫唇,在她睡著以前的那些日子,她一直是塗著紫色唇膏的是嗎?打開化妝盒,裡面十幾管口紅,居然都是一個牌子,一種顏色——雅詩蘭黛的紫色唇膏。曾經的她,如此執著於紫唇,為什麼?

  核桃站在身後讚不絕口,她自天池醒來後,一日比一日變得多話,饒舌:“紀小姐打扮起來,真是一個美女呢,又高貴又大方。盧小姐說,以前您是一頭長髮,因為生病給剪了,怪可惜的,現在好了,您醒了,頭髮也可以重新留起來了。”

  是嗎?自己以前曾經有一頭很好的長髮?天池撫摸自己的發梢,腦子裡有一點印象,好像是這樣的,從小到大,自己一直是長發,長可及腰,從中間分開,直直的,又黑又濃。這是因為,有一個人,喜歡女孩子留長髮。那個人,那個人是誰?依稀記得自己後來又剪了短髮,為什麼?

  頭髮剪下來,妖嬈地,依戀地,不等落地已經死了。萬縷青絲如情思,女人剪頭髮,是萬念俱灰的一種象徵吧?但有時,也用來表示從頭開始。自己的頭髮呢?為了誰留?又為了誰剪?

  梳妝盒裡累累層層,都是飾頭髮的物事:琺瑯扣針、梳子、蝴蝶髮夾、藍絲帶、釵……這時代,還有什麼人會用釵?

  可以想見自己從前有怎樣豐厚的一頭長髮。如絲如瀑,挽起時,可以墜一枝最古老的鳳頭金步搖,步態娉婷,回首時,綠鬢如雲,媚眼如絲。

  天池愣愣地想著,有一個名字含在嘴邊,呼之欲出,卻猶抱琵琶半遮面。隨著一天天好轉,她的頭腦里漸漸充滿許許多多無頭無緒的印象,然而,她分不清那些影像哪些是真實的記憶,哪些是夢境的回顧,還有哪些,是她的臆想。說不定,那些飄渺的影子,根本就不是她的思想,而是來自她夢中那些鬼魂的斷章。

  她想起那些夢中的鬼魂。她們是否也都是在沉睡中迷了路,找不回自己的軀殼?

  那些鬼魂,是她幽冥世界裡的好友,她們出現在她的夢裡,正好像她出現在她們的夢裡一樣。不肯斷的魂,又找不到回家的路,離開了自己的身體,只好在天地間四處遊蕩。

  其中有多少像她這樣迷途知返地醒來,又有多少永遠地迷失,焚身以火,灰飛煙滅?

  天池苦笑,反正閒著無聊,便對核桃說:“我幫你化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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