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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生,你在說繞口令兒?”

  “差不多,因禍得福吧。簡單說吧,就是她不在乎我,既不在乎記得我,也不在乎忘記我,所以,很偶然地,她記得了。而且,她病的日子,我一直在她身邊羅羅嗦嗦地,每天給她讀報,和她聊天,在她的潛意識裡埋下了很深的影子,所以,她才會對我有印象。而你哥,還有那個欠過她一條命的吳舟,她卻都忘得乾乾淨淨的,這是因為他們曾經讓她痛苦。”

  “欠過她一條命的吳舟”,多好的形容。唉,到底是誰欠了誰一條命呢?這世上的愛情,永遠是一個人虧欠另一個人,少有兩相情願平分秋色的。然而弄到像吳舟與天池這樣,要以生命做抵押來堅守愛情的純粹,也堪為曠世奇緣了。天池與吳舟的恩怨,真是說三天三夜也說不清。也許,哥哥從一開始,就是個介入者;更也許,自己當初,根本就不該撮合哥哥和天池相戀。

  琛兒嘆息:“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她拒絕所有痛苦的記憶,所以,所有讓她痛苦的人和事她都忘了,記得的,反而是一些不關痛癢的故人故事。”

  “不關痛癢。呵呵。”程之方再次苦笑,咳了一聲,“總而言之,所有曾經給她帶來情感傷害的記憶,她都潛意識地迴避了,這就是選擇性失憶的典型特徵。”

  “那麼要不要緊呢?”琛兒問,“電視劇里常常會有這樣的情節,通常患了失憶症的人,她的親人和朋友就要想方設法,幫她找回記憶,讓她重新記起以前的事,這樣,她的病才會完全好,她才真正成為一個正常人。”

  “這是個角度問題。站在心理醫生的角度上,每個人都有或輕或重的心理疾病,失憶症只是其中較為明顯的一種。我們普通人,有時候也會下意識地忘記一切事情,也會主動地選擇失憶,這其實不能算是一種病。對於患者不願意保留的記憶,忘記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既然她選擇失憶,就說明她不願意面對這段回憶,那麼強行讓她重新記起來,對她的心理上來說是一次新的傷害,那又何必呢?尤其像天池這樣的例子,生性敏感,又久病初愈,太刺激她,很難預料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所以,還是尊重她的本能意志,讓她自由選擇記起或者忘記,讓一切順其自然為好。”

  琛兒無奈地和哥哥對視了一眼。這老程兜來繞去,歸根結底其實就是一句話:不讓盧越見天池。

  盧越苦苦一笑,將一杯釅釅的普洱一飲而盡,黯然說:“老程,我沒話可說,你好好對天池吧。”說罷,起身便走,搖搖晃晃地走下樓去。

  琛兒看著哥哥的背影,深深嘆氣。她知道,哥哥一定又是去酒吧尋醉了。自從紀天池沉睡後,哥哥就一直是這副樣子,永遠在半醉半醒間,即使不喝酒的時候,也失魂落魄,這兩年來她也把這個樣兒看慣了。可是如今天池醒了,哥哥卻只有更傷心,又令她不禁心疼起來。

  她回過頭,問程之方:“老程,說實話吧,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天池恢復記憶?”

  天池的故事上了報,朋友們很快聞風而至,笑容豐富,眼神好奇,兼且問題多多——

  “你在睡著的時候,會不會做夢?”

  “是不是覺得自己經過一條很黑很長的通道?電視裡起死回生的人都是那樣說。”

  “你還記得我嗎?看到熟悉的東西會不會覺得不適應?你說話的能力可好?”

  琛兒深覺擾攘,叮囑核桃以後謝絕來賓。如果真是朋友,不會在這個時間錦上添花,她和紀天池,都不需要這樣的熱鬧。

  但是天池倒並不反感,她渴望聽到人聲,即使那些對話使她發窘,也在所不惜。只是與現實世界隔閡兩年,再回到人群中,頗覺吃力,聽力視力都有些不夠用,口才更是遲鈍。

  琛兒安慰她:“以前你也不是一個伶牙俐齒的人,你通常都很沉默。”

  “我生病以前……”天池央求,“琛兒,多說一些我以前的事給我聽。”

  “大學時,我們睡上下床,可是夜裡我常常會爬到下鋪來和你同住……”

  “這個我有印象。”天池微笑,“還有呢?”

  “以前你最喜歡的飲料是咖啡,而我喜歡冰淇淋,一黑一白,一冷一熱。我哥哥開玩笑,給你起個英文名字叫‘哥倫比亞’,叫我‘哈根達斯’,說我們兩個合起來就是‘卡布奇諾’……”

  天池詫異:“是飲料嗎?我怎麼記得應該是‘唐詩’、‘宋詞’?”

  “你記岔了。那個綽號也有,不過是許峰取的。他說你淒婉清麗像一首詞,而我香艷玲瓏是一首詩。真肉麻。”

  天池笑起來:“那個時候,我們多麼容易快樂。”

  快樂?琛兒搖頭,不是的,不是那麼容易的,在她記憶里,幾乎沒有見過天池真正快樂,也許剛剛結婚時有過,然而,那又是多麼短暫。她有些嘆息,天池不記得她哥哥是誰,她對盧越沒有印象,提起他來毫無反應。

  天池接著說:“你好像不喜歡說我們工作以後的事情,一回憶就往學生時代說起,好像患失憶症的人不是我,倒是你。”

  “這便是老的象徵。”琛兒自嘲,“老人都記得清楚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昨天早晨吃什麼倒未必記得。”

  “這樣說來,其實每個人都患失憶症,不過是程度深淺不同而已。”

  “你如果肯這樣想就最好。”很明顯琛兒不欲多談,“其實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想起來就想起來,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何必勉強。”

  “你是說,應該節哀順變,把往事當成先人那樣埋葬?”

  “差不多意思。”琛兒結束這次談話,“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中國有很多俗語都具備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功能,隨時隨地拿出來一句,都可以當作文章結尾,起到畫龍點睛或者畫蛇添足的作用。

  天池決定自己去找答案。

  她翻開抽屜,希望找到類似舊日記或者電話簿那樣的東西。但是她只找到一疊信,裝訂成一本書的模樣,扉頁上寫著《點絳唇》,明明是自己的筆跡,可是內容非詩非文,一句也看不懂。其中有這樣一段:

  “吳舟哥哥,你終於永遠走出了我的視線,連背影也不再留下。從今以後,在你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是你的誰?而當我秋月獨憑的窗前,你又是我的誰?

  倫敦的霧隔絕了我的視線,我甚至不能算你生命中一個過客,生活里一抹點綴,而只是你偶然抬頭目光盡處的一縷輕煙罷了。而我,又多麼渴望做一縷煙,永遠追隨你,陪伴你,地老天荒……”

  這算什麼?是她的摘抄筆記?是哪部小說里的對白?還是,她以前曾經愛過一個叫作吳舟的男子,所以給他寫了這許多發不出來的信?如果是這樣,那麼這個吳舟後來去哪裡了呢?倫敦嗎?他究竟和自己有過什麼樣的故事?又會不會就是站在樓下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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