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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就在王宙買舟欲行之際,倩娘卻跣足散發而來,深情款款,信誓旦旦:“我願意拋舍一切,與君海角天涯,永不分離。”

  兩人就此私奔,在蜀地隱姓埋名地生活了五年,兒子也生了兩個,夫唱婦隨,十分恩愛。美中不足的是,倩娘每每思念父親,長吁短嘆,不能釋懷。王宙心疼妻子,又想生米已經做成熟飯,岳父大人應當不會再計較當初之錯吧?

  一家四口,遂相偕回鄉,備了豐厚禮物登門認錯。然而張鎰迎出來,卻不肯承認這段婚事,並說這五年中倩娘一直臥床不起,從沒有離開過家中半步。

  王宙不信,跟到倩娘閨房中,果然見妻子雙目緊閉,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她赤著足、散著發,身上的裝扮正同五年前月夜私奔時一般無二。家人們都被驚動了圍繞過來,看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倩娘,驚惶奔告,倩娘卻不慌不忙,走到病榻上自己的軀殼前,握著夢中人的手笑語:“倩娘,醒來。”

  床上的那個倩娘果然睜開眼睛,兩個倩娘笑而相擁,合二為一。

  原來那在蜀地與王宙同居了這許多年的,竟然一直不是真人,而只是一個為愛私奔的痴情的靈魂。

  ——《流芳百世》之倩女離魂

  不能相信,香如就這樣離開了我。她的笑聲,她的姿態,我還可以記憶得那樣清晰,仿佛一回頭就可以看見她,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她,然而,她怎麼竟從這世上消失了?

  人死如燈滅,香如,她曾經給過我的一點光明,也從此熄滅了麼?

  她曾經說過,愛情就像科學、宗教一樣,是一種信仰。她向我們背誦《資本論》:“在科學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必須提出這樣的要求——這裡必須根絕一切猶豫;這裡任何怯弱都無濟於事。”她說,“這就叫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愛情,需要毫無保留的信任和勇氣。”

  然而,她的愛情欺騙了她,她失去了她的信仰,於是失去了生存的勇氣——在科學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香如的愛情,宛如地獄。

  夜裡到客廳喝水,依稀聽到打字聲,半夢半醒中,我本能地轉身推開隔壁門說:“香如,又在熬夜?”

  一語問出,方想起已是人去樓空,禁不住心痛如絞。

  房間空蕩蕩的,即使開了燈也仍然顯得陰森,衣櫥桌椅什麼都沒有少,可是香如不在,這便成了一間空屋。我打開香如的衣櫥,看到滿柜子長長短短的白衣,再沒見過比香如更執著於白色的女子。

  那樣冰清玉潔的一個女子。

  我將頭埋在香如的衣裳里細碎地哭起來。

  白衣不是香雲紗,它們禁得起揉洗,卻禁不得半點兒污染。

  香如的氣息還溫婉地留在衣間,她的父母曾經提出要將這些衣裳收走,是我苦苦哀求留下它們的,我捨不得。我總覺得香如隨時都會回來,我怕她回來的時候,找不到自己的衣裳。

  香如的母親是位中學老師,短髮,眉目清秀,有點兒像月牙兒,彎彎地向下,嘴角卻彎彎地向上,分明很喜相的樣子,卻偏偏是一臉的悲傷。大概一路上已經哭得太多了,來到靈堂時,她反而不曉得哭,只是看著棺里沉睡的女兒,異常困惑:她平時很整齊的,怎麼會選這樣的死法?仿佛女兒自殺這件事本身其實平常,最想不通的只是她自殺的方式。

  香如的父親為人嚴肅,極其沉默,除了自始至終一直緊緊地挽著他妻子的手臂外,幾乎不曾說話。但是當妻子置疑女兒死後的衣冠不整時,他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迅速脫下身上的黑西裝外套,將她蒙在女兒的臉上。他的動作很輕很輕,仿佛她的女兒並不是死了,而只是在沉睡,他怕驚擾了她。

  他們的哭聲,直到香如的靈車推向焚屍爐時才忽然爆發出來……

  那麼多天過去,香如的父母一直都不能接受女兒已死的事實。那對傷心的老夫妻白髮人送黑髮人,在短短的幾天裡以眼睛可以看到的速度急劇地衰老。柏如桐是陪著他們一起來的,他殷勤地奔前跑後,但是憤怒的父母執著地拒絕與他對話,於是照顧他們的責任便落到了我和念兒的身上。

  香如母親在賓館裡病倒了,她支撐著為女兒的墳親手撒過土便離開了。我和念兒再三保證,一定會遵循七七的規矩來為香如焚紙,絕不叫她寂寞。

  關門的時候,我發現桌上香如的手提電腦打開著,只是處於黑屏狀態,才使我在進門的時候沒有留意到那盞小小的紅燈。我隨手敲一下回車鍵使它恢復工作,發現頁面是一篇未完成的短稿——《流芳百世之倩女離魂》。

  香如,是你要暗示什麼嗎?這電腦是從香如跳樓起便沒有關上過,還是念兒曾經進來打開過?

  倩女離魂,張倩女的靈魂可以脫離肉身而存在,即使她的軀體臥床不起,她的靈魂卻依然活色生香。香如,你可也會這樣?

  香如,香如,我是多麼想念你。香如,回來吧,如果你的靈魂也可以脫離軀殼來與我相會,我會張開懷抱迎接你的,我一定不會害怕,我們會再在一起,好好相愛。

  香如,回來吧!

  秋山之上,又多一座新墳。

  那墓碑之下埋著的,那黑邊相框裡嵌著的,可是香如嗎?

  我看著她稜角分明的臉,黑白分明的眼,唇齒分明的笑容,欲哭無淚。香如,香如,我不能原諒你這樣地辜負我。我們承諾過的,要同心協力,嘗試彼此相愛,嘗試不依靠男人生存。可是,你為什麼要棄我而去?為什麼你不能滿足於僅僅愛我就可以幸福?至少,我不會讓你傷心。

  你說過不喜歡寫烈女,因為真正的剛烈堅強應該是能屈能伸。可是你自己卻做不到。

  磨難來的時候,你竟背著我,選擇了從十八樓上一躍而下,以這樣一種剛烈的姿態結束了短暫如春花的生命,一朵經霜萎謝的花。

  香如,你忍心負我?你害我背上一世的懺悔,你害我失去最好的朋友,你害我再也不能相信愛情——是你告訴我最純潔的愛情版本應該是怎麼樣的,現在你又用一種最殘酷的方式推翻了它。香如,你叫我怎麼原諒你?

  我將店裡存積的所有純白紗料都成匹成疊地燒給她,灰燼經風一吹,四散飛舞。它們都是未能等到驚蟄的蠶繭所織,現在它們終於焚身以火,化蝶飛去了。

  這些紗做成衣裳,大概夠香如在地下穿一輩子的了,一直穿到她轉世重生。我不能忘記,香如走的時候,穿的是我送給她的真絲睡袍,她是那麼喜歡那件衣裳呀,至死也要帶著它走——香如,你帶走的不僅僅是我的衣裳,還有我的心。我心裡屬於友誼的那一個角落,永遠地粉碎成塵,收拾不起了。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沒有背景、沒有財富、沒有信仰、沒有自己的根,我們只有彼此,你怎麼忍心拆散我們?

  念兒在墳前放起了音樂,開始舞蹈。她表達感情的方式一直是跳舞,最快樂的時候和最悲傷的時候,都會用舞蹈來宣洩。

  今天,是香如跳樓的第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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