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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爺只當聽不見,伸手來拉,掙扎間,鐲子從她的腕上脫落下來,碎成了幾段。那清脆的響聲讓兩個人都愣了一愣。老爺“咳”了一聲,她便趕緊跪下了。

  她只穿著一身單薄的內衣,瑟瑟地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抱著自己,仿佛那是她最珍貴的東西——事實上,她所擁有的也的確只有她自己,她自己是自己的珍寶,自己是自己的保護,自己是自己的籌碼,同時又是她自己的退路。

  不知是驚是冷,她的小臉蒼白無血色,身子繃得緊緊的,卻仍然小小聲堅持地說:“老爺,你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要我。”

  她並不反對老爺“要”她,只是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要”。

  老爺當然明白。老爺不很願意。老爺在這裡嗅到了一股陰謀的味道:空蕩蕩的院子,空蕩蕩的屋子,少女在院子裡梳頭,少女在床上抗拒,不肯“不明不白”……老爺不喜歡別人設圈套給他。老爺罷了手,說:“那你去吧。給我打盆水來洗腳。”

  心愛嘆息。作為一個十三歲的少女,她的嘆息實在是太頻繁也太深沉了些。有時候她真希望可以忘記那些回憶,像個正常的十三歲女孩子那樣天真無邪,不要再為前世的經歷所累。

  如果記憶可以篩選,她願意只留下與大少爺有關的部分,其餘的,都當作沒有發生。

  那些卑賤的、骯髒的、屈辱的記憶,都可以當作沒發生。

  她看著克凡,她今世的大少爺,不知道他們今世的路會怎樣走過。

  十三歲的盧克凡已經很英俊很能幹,並且初初流露出一個花花公子全部的特徵:博聞強記而功課不精,能說會道卻缺乏誠意,踢球游泳樣樣都棒,小小年紀已經很懂得穿衣裳的學問,懂得文雅的措辭和詼諧的玩笑,懂得討女孩子歡心,興趣廣泛,卻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耐心。他非常忙碌,每天從早到晚的時間表都排得滿滿的,除了上課之外,還要利用一切業餘時間參加各種比賽,包括足球、講演、歌唱以及演話劇……他母親曾有一句非常經典的話來形容兒子,說他忙得可以在進門的時候撞到自己正要出門的身影。

  這樣的忙碌之下,心愛很難有機會見表哥一面,即使見到,也只是匆匆地擦肩而過。他總是很帥氣地一笑,匆匆打個招呼:“心愛妹妹來了?坐。”便腳不沾地地走了。

  心愛只能從他的裝束來判斷他的去向:如果背著登山包,就是去郊遊;如果背著帆布包,就是去溜冰——因為包底露出的形狀明明是四隻輪子;如果什麼包都不背,而又穿戴整齊得過分,那大概就是約了女孩子去看電影或者逛街。

  她可以想像他同某個女孩子頭碰頭地合吃一杯冰淇淋的情景,那情景總是使她傷心妒忌。他總是頻頻地更換約會的女友,使她頻頻受到新的刺激。然而也正是因為他的女友更換過頻,又使她在傷心之外有一點放心:他畢竟沒有真正愛上任何人。

  有時她也參加到他們的聚會中來,靜靜地坐在一邊傾聽,或者幫忙端茶遞水。

  她留心細看,那些女孩子沒一個比自己長得好,可是又個個能說會道、活色生香。她們陪他說笑話,唱卡拉OK,還同他猜謎語贏汽水喝,大呼小叫,賣弄風情——十二三歲的女孩子,還不懂得真正的風情是怎樣的,都只是些搔首弄姿、裝腔作勢,細緻而趣怪。

  她看著,很是不屑,卻仍然隱隱嫉妒。因為便是這樣粗糙的調情,她也不能夠。殘疾已經令人嫌惡,若還要搞事,那真是醜人多作怪了——除了做一個安分的啞巴,她別無選擇。

  克凡很喜歡組織聚會,找一切藉口編排節目。就好像昨天,明明是心愛的生日,然而請的,卻全都是克凡的朋友——克凡說要替她開個生日PARTY,其實是給自己藉口結交新女朋友。他最近認識了一個鄰校的女孩子,不知道用什麼理由約會她,便托人又托人,請她來參加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生日宴。

  心愛又習慣性地用那種挑剔的眼光審視著這個不速之客,然而這一回,不論多麼挑剔,她都不得不承認,這個叫做小慧的女生的確是個美女,比大少爺上輩子的那個女學生戀人還要美麗。她吃不准這是不是那個女學生的轉世,便將她看了又看,希冀從她的眉眼中找出蛛絲馬跡來。

  女孩子早已注意到角落裡百合花一般的甄心愛,美麗女生間有種天生的妒意,便悄悄同女友咬耳朵:“盧克凡的表妹真奇怪,怎麼那樣盯著人看?還有她的打扮也奇怪,那麼老土。”女友笑嘻嘻說:“她是個啞巴,不會說話,成天小老太太似的皺個臉,好嚴肅的。”是幸災樂禍的口吻。

  心愛不會說話,但聽力超常,況且那兩個女孩說話的聲音並不小,一字一句都清楚地傳到她的耳朵里。她有些惱怒,卻無可奈何,既不能走上前去質問她們,也不能甩袖而去——因為,這是她的家,她的生日。

  她求助地看著克凡,希望他能給她一點安慰。然而克凡就像一隻穿花的蝴蝶一般,正在奼紫嫣紅中翩飛得意,全然注意不到自己沉默的小表妹,或是注意到了也不認為有什麼不對——她是一個殘缺的過時的人,活該被忽視,或是被譏笑。反而是他的死黨,一個叫做李遠征的男孩子,留意到了枉擔虛名的女主角,舉了根巧克力棒走來說:“心愛,生日快樂。”

  心愛抬起頭沖他感恩地笑。人家待她的一點點好,她總是十倍感激的。

  李遠征問她:“還畫畫嗎?”

  她點點頭,繼續微笑。因為她知道自己將來總有一天會開口說話,所以一直拒絕學手語,不願意用比比畫畫咿咿哦哦來表達心愿,於是表辭達意只剩下了點頭、搖頭、微笑、低頭幾個有限的表情和動作。再或者,便筆談。

  她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遠遠比同齡人聰慧優秀得多。除去天生啞口,她堪稱一個秀外慧中的美才女。只可惜,人們只願意欣賞“正常”的美麗。凡是不能用語言來同人交流的,即使你長得再美、懂得再多,他們也不願意記住你的名字,而只肯籠統地稱呼一聲“啞巴”,或者“殘疾人”。只有李遠征不放棄同心愛交流,他一直對這位安靜的天才少女懷有特殊好感,執著地進一步問:“你最近又畫了什麼?能給我看看嗎?”

  心愛猶豫一下,點點頭,站起來向自己的畫室走去。李遠征緊跟在身後,看著女孩飄逸的長髮和窈窕的腰身,第一千一萬次地想:多麼可惜。

  沒有人留意到他們的離去。

  畫室是用地下室改裝的。門一關,便把室外的熱鬧與室內的清幽隔成了兩個世界。

  李遠征一邊看畫一邊讚嘆,不住地說:“好呀,心愛,你畫得太好了,比我見過的所有畫家都畫得好。”

  心愛笑著輕輕搖頭,意思是說:太誇張了吧。李遠征不回頭也猜得出她的表情,便更加地為自己的讚美加上註腳:“一般的畫家,要麼寫實,要麼抽象,總是畫他身邊的東西。但是你,你畫的內容好像可以穿越時空,喚起人們關於另一個時代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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