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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嚎啕起來,一聲接一聲,不能扼止。爸爸說,我從小喜歡流淚,卻從不肯出聲哭泣。可是現在,我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那樣嘶聲嚎叫,甚至激動得忍不住跳起來,握緊著拳,瘋狂地捶著自己的頭,又伸出手摑著自己的耳光,一下又一下,將兩面頰都摑得腫脹,卻仍然不能抑止心中刀剜般疼痛的悔恨與自責。

  哥哥和夏九問一邊一個強拉著我的雙手,叫著:“艷兒,艷兒,不要這樣,媽媽的死是個意外,並不是你的錯,不要太責怪自己……”

  可是我已經完全陷入混亂,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掙開兩個大男人的手猛地向牆壁撞去,九問的高叫聲中,哥哥箭步衝上擋在我身前,我們兩個人一齊滾倒在地,我終於昏了過去。

  再醒來,已是午夜時分。哥哥守在我的床前,不待我詢問,第一句話便說:“爸爸已經睡了,沒事的。”

  “哥,謝謝你……”一語未了,嗓子已經啞了。

  哥哥無言地拍拍我,也紅了眼圈。

  母親的死,讓唐禹在一夜間成熟許多。我第一次發覺,哥哥原來如此親切可愛。我同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妹,今夜才終於第一次體會到一種心靈相通的親情。

  媽媽的追悼會上,來了許多人,我從來不知道我們家的朋友竟有那麼多,那麼多愛著我媽媽、惋惜她的離去的好心人。戲行的舊姊妹們在媽媽靈前唱起《葬花詞》:“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我在合唱聲中清楚地辨認出媽媽的聲音,她也在一起唱,認真地、不欺場,完成她生命最後的演出。

  我甚至真切地聽到她對我的呼喚:“艷兒!”

  “媽媽!”我本能地向前一衝,幾乎跌倒,幸而被一雙手扶住。

  我回頭,那是一位高貴哀淒的中年女子,合體的黑色套裙,端莊的臉,關切的眼神,看在眼中,有說不出的熟悉親切。她問:“艷兒,好嗎?”

  但接著哥哥過來牽著我的手對來賓一一答禮。再回頭時,那女子已經不見。

  我不知道她是誰。

  事後,哥哥問:“那位是誰的客人?”

  我答:“或許是媽媽的朋友。”

  父親說:“不會,你媽的朋友我都知道,這個人,沒見過。”深思一下,忽然抬頭定定看著我,“她長得和你像得很……艷兒,她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沒有。”

  父親沉吟:“會不會……”

  “不會!”我斷然說,“這世上曾經有一個人,給予我關心、愛護、撫養我長大,是我一生一世唯一的母親。她的名字,叫周青蓮。”

  從此我們再沒有提起這件事,我也再沒見過這個人。

  或者說,是我刻意不想見到。

  我沒有告訴父親,那位女士其實後來又與我聯絡過一次,希望約我一談,但被我婉拒。

  我並不想知道她是誰,亦不關心她要說什麼。小時候,我是一個有過太多幻想的女孩,但父母的愛已經讓我所有的幻想成真。我不再需要其他的真象。

  辦完媽媽的喪事,爸爸仿佛突然衰老了十年,聽力視力都大不如前,頻頻嘆息,同他說話要重複好幾次才聽得清。

  我十分擔心,幾乎不想回洛陽去。但是哥哥催促說:“放心,這裡有我呢。好好演戲,咱家雖然也算半個粉墨世家,可是媽唱了半輩子,一直沒唱出名來,這個心愿,就靠你來完成了。”

  走的前夜,我終於在城頭和秦鉞見了一面。

  我問他:“你說人是有靈魂的,那麼我媽媽的靈魂在哪裡?我可以再次見到她,當面對她說一句對不起嗎?”

  秦鉞憐惜地搖頭:“你太自責了。你媽媽的死,是意外,同你沒有關係。不要這樣虐待自己,這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更會傷害活著的人。”

  “可是我甚至不能夢到她,她的靈魂也不肯來看我。”

  秦鉞說:“靈魂,也有不同的形態,以不同形式和狀態而存在,你母親並沒有日日夜夜地回護在你身邊,並不是因為她不愛你,只是表達方式不同。她對你的愛是永遠不變的,就像和風細雨,以你不曾察覺的方式愛護著你。所以,只有你好好地活著,才是對她最好的回報。否則,你就太辜負她了。”

  “可是我甚至沒有給她削過一隻梨。”

  “那麼現在削一隻吧,也是一樣的。還有,更好地對待你的父親。母親的愛從來都是無條件的,如果一定讓她說出要求,那麼照顧你的父親,便是她對你唯一的心愿了。”

  “我已經決定搬回家住了,永遠照顧他。”

  “那麼,更可以不必再為自己過去的疏忽自責,應該學會自己原諒自己。”

  “可是母親會原諒我嗎?”

  “她從沒有怪過你。”

  “那麼,她還在為我們不是世界上最相愛的母女而感到遺憾嗎?”

  “不會。相反地,她為終於為你所理解而由衷欣慰。”

  “秦鉞,告訴我,靈魂的世界到底是怎麼樣的?”

  “就同現實世界一樣,也有正與邪,善與惡。只有人類世界永遠消滅了仇恨與醜惡,鬼魂世界才會得到和平與祥寧。”

  “你的意思是說,所謂靈魂就是人的心?”

  “也可以這樣說——是人性中不滅的東西,在肉體消失後以另一種形式存在於天地間,所形成的一種氣場。他們因為未完的恩仇,或者未了的心愿,而留戀人世不忍離開,並因生前稟賦的德行而化為善惡兩氣,勢不兩立,正如人的世界一樣。”

  一根看不見的針牽著溫柔的線將我破碎的心一點點縫合。

  我問秦鉞:“宇宙中,像你這樣的靈魂很多嗎?”

  “很多,很多。但是我們只因情感而存在,也因情感而有不同的際遇。不但你不可能看到我們每一個人,即使我們自己,也因為際遇的不同,而只能彼此擦肩而不相知。”

  “也就是說,你同我是有緣的,所以只有我可以看到你。”

  “正像你所說,是你呼喚我的名字使我重生。”

  愛人是愛人的天使。在愛人的眼中,對方永遠是世界上最好、最完美、最偉大、具有起死回生、轉換乾坤、超越一切能力的異人,永遠是這一個,不可混淆,不能取代,無論是人是魂,只要愛,便都是一樣。

  走的那天,九問來車站送我,在我臨上車前,他突然問:“你的心上人,就是你哥哥吧?”

  我只覺匪夷所思,不知道他哪裡來的如此奇特的想像。

  九問說:“我說你怎麼那麼堅決呢,那天聽到你父親的話我才知道,原來你哥哥不是親哥哥,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麼說我比他遲到上千年了。你的愛情,是從襁褓時代就已經註定了的吧?”

  我十分意外,想不到他竟會得出一個這樣趣致的結論。不過到這時候,我已經很了解九問同我自己。愛一個人,眼中就只有對方,再也看不到其他。但九問不是這樣的人,他看到什麼,便想用一隻手緊緊抓住,可是他的心他的眼,卻仍在整個世界週遊,不肯停留。不不不,那不是愛,是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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