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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上的鋪蓋是全新的,繡著牡丹、鳳凰,照眼紅通通的一片,取個吉利。

  西洋的銀燭台上挑著中國老式的龍鳳紅燭,有點不搭界,可也是吉利——燭台有三根插管,喜燭卻只有一對,中間高高挑起的那根主管,只好插了枝盛開的玫瑰花。

  女人看著玫瑰淺笑,滿臉滿眼都是歡喜,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協調。洋人上教堂做禮拜望彌撒唱聖歌時唱過的:“你是空谷的百合花,你是沙倫的玫瑰花……”

  中國人侍奉拈花一笑的佛,外國人用花比喻他們心中的上帝,花是世上至純至美的事物,無論人們怎樣選擇自己的膚色,對花的迷戀都是一樣。

  屋子四周也都擺滿了巨型的花籃,那些是從園子裡搬來的,都是仰慕者的饋贈。紅綢帶上寫著送花人的名字,每一個張揚的簽名後面都象徵著數目不等的財富與權勢,是誘惑,也是威脅。

  可是她看不見。萬紫千紅比不過一枝獨秀,她的眼裡心上,只有一件事,一個人。

  有曲聲低低響起:

  “說話處少精神,睡臥處無顛倒,茶飯上不知滋味。似這般廢寢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又在唱《倩女離魂》?”小宛走過去,將一隻手搭在那女子的肩上。

  女子回頭,緩緩地緩緩地回過頭來……

  夢在這個時候醒了。

  然而小宛百忙之中,已經看清楚,屋頂上,門楣處,黑地金漆,寫著四個大字:興隆旅館。

  興隆旅館,那是什麼地方?

  小宛睜開眼睛,心裡悵悵地,只覺渾身不得勁兒。看看表已經七點半,再不起床上班就要遲到了。剛剛穿好衣裳,老爸已經在敲門了。奇怪,不是老媽叫早,倒是老爸?他是副團長,這幾天加緊趕戲,不用這麼早上班吧?

  水溶一見女兒,就迫不及待地問:“是不是你動了我的唱片?”

  “什麼唱片?”小宛還留在夢裡沒完全醒來。

  “就是昨天你跟我一起聽的《倩女離魂》呀。”水溶已經有些氣急敗壞:“若梅英唱的那段,是誰給洗掉了?”

  “洗了?”小宛立即明白過來。那一段唱腔,根本就是若梅英本人——哦,是本魂跑來客串獻聲,有意唱給老爸聽的。唱片上並沒有真正刻錄過這一段,當然雨過天晴不留痕跡了。

  然而這個原由,又怎麼能跟無神論者的老爸解釋得清楚呢?小宛只好打哈哈:“《倩女離魂》?我昨天跟你一起聽的明明是越劇《紅樓夢》呀。是不是你太專注創作,又勞累過度,所以幻聽幻覺了?”

  “是《紅樓夢》嗎?”水溶茫然,“可我明明記得……”

  “當然是您記錯了。不說了不說了,我就要遲到了。”

  小宛生怕說多錯多,拉過濕毛巾擦一把臉,轉身便跑。

  然而一出門,臉就掛下來,無精打采地,天陰陰地像墜著塊鉛,心情卻比天色更陰沉,明明沒吃過早飯,可是胃裡脹脹的,似乎隔夜飯全窩在那兒,不肯消化。唉,這真是“說話處少精神,睡臥處無顛倒,茶飯上不知滋味。似這般廢寢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小宛對自己苦笑,輕輕唱起來:“日長也愁更長,紅稀也信尤稀……”

  聲音未落,忽然聽到人問:“為什麼‘日長也愁更長’?”

  小宛嚇了一跳,抬頭看時,卻是張之也捧著一束鮮花笑眯眯地站在面前,淘氣地將花束一晃,說:“我從早晨七點鐘起就在你家門前站崗了,你要是再不出來,就不是‘日長也愁更長’,而是脖子更長了!”

  小宛先是笑,後來就忍不住眼淚汪汪起來,使勁推了張之也一把,恨恨地說:“昨天晚上你為什麼讓我等那麼久?晚上又連個電話都不打給我?”

  “我對天發誓,打了,真的打過了,可是先是你爸一直說你沒回來,後來又占線,再後來,就沒人接了。我想你一定是生氣了,所以一大早來這裡‘負花請罪’。”

  小宛板起臉來:“廉頗負荊請罪的意思,是讓藺相如用荊條打他。你負花請罪,是不是讓我用花刺扎你?”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張之也神秘地一笑,將花的包裝紙剝開,“所以,你看,我早把所有的花刺兒全拔了。”

  小宛一看,果然所有的玫瑰花杆上都是光禿禿地,一棵刺兒也沒有,再也繃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捶著張之也說:“你狡猾,狡猾的大大的!太賴皮了!這不算!我要罰你把玫瑰花全吃了。”

  “那不成了牛嚼牡丹?”張之也笑著,將小宛摟在懷中,定定地看著她,漸漸嚴肅,“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他的眼神那樣專注,深深地一直望進小宛的心裡去,那樣子,就好像有幾輩子沒見了一樣。

  小宛忍不住又眼淚汪汪起來,也是眨也不眨地望著他:“之也,這幾天發生了好多事兒,我很想見你呢。”

  “哦,都有什麼事兒?”之也將她一拉,“我們找個地方,慢慢地說。”

  “找什麼地方呀?我還要上班呢。”

  “不去了,曠工一天,沒什麼大不了!”

  “你,你真是……”小宛瞪著他,瞪著瞪著,就忍不住撲哧笑了,“真的,沒什麼大不了,豁出去捱老爸一頓罵就是了。”

  “不會讓你爸罵你的。”張之也擠眉弄眼,“我們好好玩一天,晚上我陪你一起回家,你媽一見我,喜歡還來不及呢,怎麼會捨得讓你爸罵你呢?”

  “我媽喜歡你?”小宛沖他扮鬼臉,“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你不信?不信?要不要賭一個?”張之也哈哈大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

  “你……”小宛做惱怒狀,追著之也揮拳頭,可是滿眼裡都是笑意。

  香山腳下,一汪湖水如夢,倒映著紅葉似火,儷影雙雙。小宛和張之也手牽著手,喝茶的時候也不捨得鬆開。

  茶是碧螺春,旗槍分明,芬芳撲鼻。張之也啜一口茶,看著滿山紅葉灼灼燃燒,嚮往地說:“小宛,你說,我們在這裡種一株梅樹怎麼樣,等梅花開了,我們就來這兒搜集梅花上的雪,收在罈子里,埋在地下……”

  “等到開春的時候取出來煎茶,就像妙玉那樣!”小宛搶著說,“好呀,這主意好,又浪漫又有意義,說做就做。”

  “得申請的。要買樹種,申請土地,然後才可以植樹,你以為是你家菜園子,想種啥就種啥呀?”張之也笑著,摟一摟小宛的肩,“你還沒說,這幾天都發生了什麼事兒呢。”

  小宛嚴肅起來,一字一句地說:“你聽清楚,可別嚇暈過去——我見到若梅英了。”

  “你真的跟她說話了?”張之也大奇,“去,帶我拜訪她。我還從來沒跟鬼聊過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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