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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之也,真的要做第二個阿陶,或者第二個張朝天麼?

  無助的情緒同夜幕一起將她迅速包裹,她抬起頭,看著滿天繁星,已經很晚了。而張之也,他沒有來。

  他沒有來。

  他沒有來!

  他沒有來……

  回到家時,奶奶和媽媽已經睡了,爸爸又在邊聽唱片邊改劇本。

  是越劇,寶玉和紫鵑一問一答地哭著黛玉:

  “問紫鵑,妹妹的詩稿今何在?”

  “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問紫鵑,妹妹的瑤琴今何在?”

  “琴弦已斷你休提它。”

  “問紫鵑,妹妹的花鋤今何在?”

  “花鋤雖在誰葬花!”

  “問紫鵑,妹妹的鸚鵡今何在?”

  “它叫著姑娘,學著姑娘生前的話……”

  小宛愣愣地想,一個人死後,原來可以留下這麼多東西,又是詩稿又是瑤琴又是花鋤又是鸚鵡的,如果這些東西樣樣有情,可以留住亡人鬼魂,那世間不是平添了很多恩怨?如果戲衣喚回了梅英的亡魂,那麼洇血的銅鈴鐺呢?它又繫著誰的靈魂,記著什麼樣的故事?

  水溶聽到聲響,打開門來:“小宛,你去哪兒了?張之也來了好幾次電話問你呢。”

  “他打電話來了?”

  “剛才才打過。等一下可能還會再打來。”

  小宛心情立刻好起來,閃身進了老爸的書房,看到桌子上虹吸式玻璃壺裡正煮著咖啡,便說:“我也喝一杯。”

  “小心睡不著覺。”

  “反正睡不著。”小宛嘀咕一句,順手拿起手磨機將咖啡豆搖得更勻細些。

  水溶一直不喜歡用電動咖啡壺。他說水只是在咖啡粉上打了個滾兒就流下來了,那咖啡怎麼會有香味兒,就像沒經過戀愛就生下來的孩子一樣,太浮皮潦草了。

  他的比喻逗得小宛哈哈大笑,從此心甘情願為父親手磨咖啡豆再用虹吸壺水煮,仿佛手指與咖啡談了一場戀愛。

  酒精燈的藍色火焰在暗夜裡幽微地閃爍著,球形瓶里的水漸漸地沸了,小宛將磨好的咖啡豆沫傾進杯里,水撲撲地漫上來,滿室立刻溢滿了濃郁的咖啡香。

  水溶誇張地深吸一口氣,感慨道:“當初還遺憾沒生兒子,現在看啊,女兒比兒子好一千倍!”

  “錯。應該是一萬倍才對。”小宛笑著,熄了酒精燈的火,入神地看著過濾好的咖啡汁從瓶頸處流出來——這是整個煮咖啡程序里最好看的一刻,那滾熱的咖啡並不是一下子流出來的,而是慢慢地、試探地、滲漏一點點,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觸摸一下球形瓶底夠不夠燙,會不會裂,然後才嘩啦啦一泄千里,直流而下。

  像不像愛情?那么小心的開始,那麼激烈的過程。

  可是,張之也為什麼還不來電話呢?自己要不要給他打一個報聲平安?他會為自己擔心麼?

  “想什麼呢,這麼入神?”水溶啜了口咖啡,更加誇張地嘆息:“香!人生三寶:咖啡雪茄小女兒!”

  “原來我才排到第三位。”小宛嘻笑,隨手取過劇本子來翻幾眼,詫異地問:“還是《倩女離魂》?我今天聽到演員們不是已經開始排練了嗎?怎麼還在改?”

  “就是因為已經開始排練了,才要改呢。好多地方,詞兒雖然好,可是不適合唱,不容易發揮,而且對唱的地方也太少,不出彩兒。這不,我正從《紅樓夢》‘寶玉哭靈’這場戲裡找靈感呢,看看怎麼能在京劇里吸取一點越劇的優點。”

  小宛頓了頓,猶豫地說:“爸,我一直都想跟您說,《紅樓夢》的故事很多劇種都改過了,綜合這麼多年下來,就只徐玉蘭和王文娟的越劇最長青,都說是越劇唱腔那種柔綿的味道和故事意境最合拍的緣故;雖然京戲裡也有許多‘紅樓’唱段,可是總沒什麼出色,就連梅蘭芳唱的《黛玉葬花》都被魯迅寫文章批評,說是‘很像一個麻姑’;又比如當年的京戲《大劈棺》,周信芳的‘變臉’迷倒了多少觀眾,後來梁谷音改成了崑劇,讓風格變得柔美浪漫,下了不少功夫,又是蝶舞又是化仙的,可是味道始終不及;還有《遊園驚夢》,就連若梅英,也只肯唱崑曲,不改京戲;北戲和南戲,畢竟不同……”

  “你是說《倩女離魂》本來是崑曲,不適合京戲,怕爸爸白辛苦,事倍功半?”水溶呵呵笑,“放心吧。不是說若梅英以前唱過這場戲嗎?不是也挺成功的?她的《遊園驚夢》是崑曲,並不代表所有的昆戲都不能改成京戲呀。只可惜她們那輩兒人,組班子唱戲,都是打小兒家傳的功夫,戲本子都是私活兒,不外傳的,有些本子,壓根兒就沒有劇本,全在師父腦子裡,唱一句教一句,所謂‘口口相傳’。可惜若梅英的《倩女離魂》沒灌過唱片,除了幾件衣裳,竟是影子也沒留下。不過老爸有信心,她們能唱好,咱也一定能唱好!”

  “就是,那時候的戲班子規矩就是多。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學徒們早晨四五點鐘雞叫頭遍就得起來吊嗓子,晚一會兒師傅就要掀被子打人的。哪裡像現在的演員,又是鞍馬又是墊子的,那時就是硬摔,從柴垛上一個筋斗翻下來,結結實實就砸在泥地上,角兒功夫不硬行嗎?那時叫‘鐵背’,是真正銅臂鐵腿,實打實摔出來的,為了練腳功,要用腳尖立在磚頭上站一炷香,比現在的芭蕾舞演員還苦;為了練眼神,師父們用半截火柴棍把學徒眼皮撐開,針刺到肉都不許眨眼……”

  水溶失笑:“你從哪兒知道這麼多的?”

  小宛不理,只管滔滔講下去:“腿功,毯子功,把子功,蹺功,一點馬虎不得。角兒們不但要學會自己份內的戲,也要融會貫通,青衣,花旦,刀馬,扎靠,樣樣得精,隨時準備救場。常常一齣戲里,一個人要扮兩三個角色,換身行頭就換個身份,唱、作、念、打,都來得。像周信芳,七歲唱紅,所以得了個‘七齡童’的藝名,後來被報社記者誤寫為‘麒麟童’,將錯就錯,形成了自己的‘麒派’風格,他就是又能文又能武,身兼數藝……”

  水溶點點頭:“那時的藝人的確苦。”

  “可是棍棒出功夫呀。”小宛老態龍鍾地嘆息:“今非昔比,世風日下,從前的戲子才叫講究,那都不是一個‘才貌雙全’能形容的。1930年上海《戲劇月刊》給‘四大名旦’排座次,比現在的選美嚴格多了,天資、扮相、嗓音、字眼、唱腔、台容、身段、台步、表情、武藝……缺一不可,還既得會新劇也要會舊劇,既要聽京戲也得聽昆戲,連品格也都考查在內……”

  水溶越發奇怪:“這丫頭是不是瘋了,長篇大套的,給老爸上課?”

  小宛清醒過來,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發奇想:“爸,你想不想聽若梅英的原唱?要不要我請若梅英顯身,給您唱一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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