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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我第一次殺死親近的人,用刀子,面對面捅進去,血噴出來,濺滿我的手。感覺非常不好。後來我就對自己說:下次再殺人,方式要含蓄一點。”

  我又驚又怒,氣得說不出話來,同時也懷疑他的話的真假。

  那天我整整一天沒有理睬他。他開始還無所謂,後來就有些耐不住寂寞起來,問我:“又在想什麼?”

  “想怎麼樣才可以把你送上絞刑架。”

  “哼,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一定申請讓你做我的行刑人,看你是不是下得了手。”他玩世不恭地調侃,“你肯定自己真的很想讓我死嗎?”

  “不,我尊重所有的生命,不願意看到任何人死。”我平靜地告訴他,“可是我相信人間自有公道,你做的壞事太多了,一定會有報應。”

  他變色,很久都沒有再說話。後來就再也不給我講那麼血腥的故事了。

  還有一次,我問他:“你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是哪一段?”

  他看我一眼,想了很久,最終說:“不記得了。”

  “總有一天是真正快樂過的吧?”

  “賺到一筆大生意的時候或許……不過也是一眨眼的事兒,數完錢或者拿完支票就算了……再或者和兄弟們打麻將,贏了一把十三麼自摸……”他“呵呵”地笑起來,“你是我秘書,每年都要替我辦一次出國手續,你應該知道我去了哪裡。”

  “不是去美國考察嗎?”

  “考察?嘿,是考察,不過不是去紐約,而是去拉斯維加斯。”

  “賭城?你去賭?”

  “要不怎麼辦?那真是解壓的至尊法寶。”

  “每年一賭,居然還沒有傾家蕩產,也算你運氣。”

  “很簡單,就是我不在乎輸贏。我每次去,都只帶一定數目的錢,然後對自己說,贏了固然好,輸了,也只輸這一些,輸完就走。你沒有聽過一句老話嗎?說是常勝將軍不在於抓到一手好牌,而在於懂得適時離開牌桌。”

  “你的意思是,你不在乎輸?”

  “不錯,不在乎輸贏,自然就不會輸。一個人,只有在非常緊張一件事的時候,才會容易出錯,才會失敗。所以我也相信,警察找不到我們,因為,我同樣也並不在乎死。不在乎死,自然就死不了。”

  “這世上,真的就沒有讓你在乎的人或者事嗎?”

  “有啊,就是你嘍。”他望著我,又露出那種挑逗的笑。

  我望向遠方,只當沒聽見。

  他自覺沒趣,訕訕地問我:“那你呢?你有沒有真正的快樂?”

  “當然有,而且很多。”

  “舉個例子。”

  “比如說……我認識以然的時候是快樂的。”我對他綻開最甜蜜的微笑,存心激怒他。

  幾次回合下來,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怕他,其實他也是外強中乾,真正蠻力的事也做不出來的,何況現在是黎明,曉霧未散,晨曦不足,如果他敢胡來,許弄琴的魂兒會出來幫我的。

  真沒想到,窮途末路,我最大的依賴竟會是一個鬼。

  “少跟我提那個柯忤作。”他故做不屑,“那‘官財仔’除了有個好爸爸,還有什麼?”

  “還有一份清白的歷史啊,一個法醫和一個殺人犯,你說他們的價值該如何論。”

  “天上地下。”他答,“我是天,他是地。”

  我白他一眼,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卻又主動提起舊話來。“其實我也是快樂過的。”

  他嘆了一口氣,很溫柔地嘆了一口氣。“那是剛認識阿琴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和她都還小,一個十三,一個十二,屁事兒不懂的年紀,但是我已經知道她很好看。是她教會了我編花籃,並把它戴在我的頭上,我不要,說哪有男人戴花的,她說,那你就給我戴上。我給她戴了,她問我,好看嗎?我看著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那樣子,可真是好看,比花兒還好看,我還是第一次發現她原來長得這麼好看呢。我什麼也沒說,走過去就親了她一下。她嚇得尖叫了一聲,我很害怕,轉過身想跑,她卻又把我叫住了,說:你再親我一下……”

  他的聲音低下來,充滿銷魂的溫柔。

  我聽得呆了,那純真的帶著花草香味的牧歌一般的少年初戀哦,在城市裡失傳了的愛情童話!我望著鍾楚博,他的眼角有一點濕潤,可是我不敢相信那是眼淚。

  殺人犯,也會流淚嗎?

  我問:“後來呢?”

  他驀然而醒,疲倦地用手在眼角抹了一下:“後來我們就結婚了,後來我就把她殺了,後來你揭穿了我,我綁架了你,現在你是我的人質,一切要聽我的!”

  他故意做出粗暴的樣子,可是我已經不再怕他。現在我知道,他並不像他表面做出來的那樣冷酷無情,對於許弄琴,他心裡也一樣有內疚的,因為他對她曾經有過純真的愛,而那份愛的甜蜜至今在他的記憶中尚未褪色。

  她是他記憶最初的顏色,而他卻是她生命最後的疼痛。

  怎樣的緣分與冤孽?

  遠處,妹妹鳥一聲聲叫著:“哥哥!哥哥!”

  我似乎有點懂得鍾楚博了。

  深山裡的愛情,是經不得一點一毫的世俗沾染的吧?

  我想像那場景,花紅柳綠,布穀聲聲,宛如太虛幻境,童安格管那兒有一個現成的說法,叫做“夢開始的地方”。

  我呢?我的夢開始於何處?我想起與以然初次相見的情形,那電梯開合處,是我夢開始的地方嗎?

  我忽然知道自己的不足在哪裡了,是那種山村之愛里一派天真毫不作偽的純情與親昵,那是矜持猶豫的我和精於算計的以然所不曾擁有也不可能擁有的,我們都活得太正確太模範了,說話做事都依足範本,按照一種固定的條條框框,早已忘記自己的聲音。

  記得有一次,忘了起因是什麼了,我和以然爭論什麼是最浪漫的愛情,以然說:“女人的最愛,不過是薔薇科木本複葉植物和碳的同質異形體。”

  “什麼?”我一愣。

  以然哈哈大笑:“就是玫瑰與鑽石呀。”

  我欲要瞪眼,終於也撐不住樂了:“醫生的貧嘴。”

  但是現在我知道,玫瑰與鑽石都不是真正的愛情,真的愛只是愛本身,是眼裡除了對方什麼也看不到,而眼裡如果沒了對方,那麼看到什麼都是垃圾,玫瑰不香鑽石不美連太陽也不再明亮。在電腦時代的大都市裡,一切都被格式化了,連同愛情。書架上成摞地擺著情書大全,白朗寧普希金李商隱汪國真痞子蔡應有盡有,雅俗共賞,豐儉由人,女人騙男人的手法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男人哄女人的手段是玫瑰鑽石歐洲游,物質和感情其實早已分不清,坐在名典咖啡語茶的花籃吊椅上四目交投與穿行友誼商場金飾櫃檯錙銖必較其實沒有什麼本質區別,同樣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精神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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