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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下的女子,統統都是妻兼母職,成日拈著根針,“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那種。那幾乎成為一個固定的模式。可是她卻做不來,也想像不出她拈針穿線是一副什麼樣子,更不要說撒網打魚,揮鐮種地。她的手是握筆的,握不住鋤頭也撐不得船,她能做什麼?她只是他的拖累,是他身外的一個人,同他無論曾經怎樣的親密,然而終究是兩個世界裡的人,要回歸到兩個世界裡去。即使死了,也是塵歸塵,土歸土,各不相干。

  不相干!

  兩行清淚自腮邊流向枕畔,而天已經漸漸地亮了。

  ☆、二十二、前世今生

  黃裳想了整整一夜,也哭了整整一夜。

  然而第二天早晨卓文來到旅店的時候,她終於睡著了。身子蜷成一個S形,身上蓋著薄毛毯子,在腰的部位深深陷下去,因為看不真切,顯得格外細弱伶仃。即使是在夢中,也是不安穩的,蹙著眉,長睫毛不住地抖動。

  卓文沒有驚動她,靜靜地在她對面坐下來。他認識黃裳這麼久,已經做了半年夫妻了,可是還從來沒有這麼盡興地仔細地看過她。

  她真是美,美得像一個夢,淡淡的眉嬌艷的頰烏青的發都像一個夢,連她的輕微的呼吸都像。

  他簡直不相信這竟然是他的妻。

  在現世中是不可能有這麼清潔乾淨的一個人的,在亂世中,插下一雙腳去都已經要拼盡了全力,又如何擠進一個靈魂去?

  可是她卻可以,她的靈魂似乎可以脫離肉體而存在,即使世界消亡了,太陽殞滅,她的愛卻仍然高高在上,單獨明亮地存在著。每個人都為了活而活著,唯有她,卻單單只為了愛而活著。

  她愛他,他也愛她。然而,他如何承擔她的愛呢?

  在上海,他們結了婚,卻沒有家,只得借飯店的包間相會;到了酆都,這裡是他的家了,卻不是她的,她們仍然只有在旅店見面。天下之大,竟然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容下一雙相愛的男女。

  從相識的那一天起,他們就在離別。一次又一次地,不斷地離別。見面,也是為了新的離別。總覺得時間不多,總覺得緣分有限,追著搶著,要多見一面,多愛一點。

  然而如今,終於已是到限了。再沒有將來。

  舊事前塵一齊湧上心頭,他忽覺悲從中來,情不自禁,執住黃裳的手,將頭埋在她手中,將淚和吻一齊印在她手心,卻發現她的手心熱得燙人。

  卓文吃了一驚,將手覆在黃裳額上一試,果然滾燙灼熱,這才猛省,難怪她雙頰嬌艷,壓賽桃花,竟是著涼生病了。他忙推醒她:“黃裳,醒醒,你覺得怎麼樣?”然而黃裳只是微微開啟雙目,目光迷離,略微地一輪,卻又安然睡去。卓文再叫,卻是怎麼也叫不醒了。

  卓文只覺腦子“嗡”的一下,一顆心突突亂跳,大叫起來:“小二!小二!快請大夫來!”一路奔出門去,跑得急了,見不得門坎,結結實實絆了一跤,直將前額摔得紅腫起來,也顧不得疼,仍爬起來一徑地跑到櫃檯上去,與了小二幾張零鈔,令速速請鎮上最好的大夫前來。

  小二得了賞錢,哪有辦事不利之理,很快便拉了一位穿長衫的白鬍子老中醫來了,雖然尚不知醫術如何,然而長眉白須,仙風道骨,光看相貌便是個半仙了。卓文心裡稍定,忙請至黃裳床前,那老中醫伸手出袖,方往黃裳腕上一搭,先自吃了一驚。卓文早已急不可耐:“大夫,她怎麼樣?”那老中醫卻不急不徐,重新端正了黃裳手腕凝神搭脈。卓文不敢催促,兩眼只盯著大夫臉上,要從他神情中看出個子午卯丑來。

  大夫搭了半晌,又翻黃裳眼皮看了,問道:“倒不知尊夫人飲食如何?”

  卓文答:“她昨天剛從外地過來,一天吃不下飯,又吐了口血,昏了一次,但是很快就醒了,便沒在意。”

  大夫聽了,又搭一會兒脈,仰天吟哦片刻,方字斟句酌地說:“尊夫人脈象細弱,唇頰赤紅,舌乾苔白,亂夢少眠,骨蒸潮熱,形氣衰少,谷氣不勝,是為陰虛。依在下之見,其患疾不在短日,當是來此之前,原已有疾在身,不待痊癒,便長途跋涉,勞倦過度,而內傷不足,備受風霜之苦,又染風寒之症,加之心情鬱結,虛火內攻,上焦不行,下脘不通,而胃氣熱,熱氣薰胸中,故內熱。凜凜惡寒,微微內熱,冷熱交替,至於不醒。”

  卓文聽他羅嗦半晌,總不大懂,直到最後聽到“不醒”兩字,大吃一驚:“依你說,這病竟是不好的了?”

  大夫搖頭:“那也未必。夫人雖然寒熱兩傷,然而勞者溫之,損者益之,補中昇陽,對症下藥,頭痛加蔓荊,眩暈加天麻,心悸加黃芩,氣滯加陳皮……”

  卓文哪裡有空聽他賣弄醫術,急得催道:“大夫,您就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怎樣才能救醒他,等她好了,我給你掛匾鳴鑼,磕頭謝恩去。”

  大夫微微一笑,起身施了一禮,有板有眼地道聲“不敢”,才又羅里羅嗦地說下去:“我說未必,是說風寒本是小疾。只是尊夫人舊症未除,又添新病,身體本弱,精神不濟,心神兩虧,至於不醒。然而我這幾劑藥下去,內外同調,便未必不好。然則醫家包治百病,卻不能包好,唯有盡人力而聽天命可也。”

  卓文聽他掉了半天書包,無非是敲竹槓的意思,又氣又急,只得道:“大夫只管開方救人,只要救好了我太太,要多少診金,聽憑大夫開口。”

  那大夫卻又謙虛起來:“那裡那裡,大夫治病救人,原為菩薩心腸,懸壺之心,豈可貪錢物哉?”說個不了。

  卓文耐著性子同他周旋半晌,方終於得了一張方子,便急急往藥店裡來。然而幾味草藥倒罷了,卻有一味藥引喚作“細辛”的竟不可得,只急得額上見汗。

  開藥店的自然都略通醫術,店老闆便出主意說:“不妨以蒿本代之。”卓文猶疑:“使得嗎?”

  店老闆道:“怎麼不使得,細辛這味藥雖然價廉,卻最是難得,每每開到這一味,小店向是以蒿本代替,至今未見吃死了人。”

  卓文聽在耳中,頗為不悅,然也無他法可想,只得依言辦了。

  回到店中,因不放心小二煎藥,親自守在火旁,細火溫功,三碗水煎成一碗藥,推醒黃裳,左手抱肩,右手端藥,親手餵她喝了。

  黃裳雙頰赤紅,星眸半啟,勉強於他手上喝了,便又昏昏睡去。卓文守在床邊,握著她一隻手,久久地看著,不知不覺,流了一臉的淚。

  黃裳睡睡醒醒一連昏沉了三天,到第四天早晨,她終於完全清醒了。

  醒了。可是她沒有動,默默地注視著床前那個被痛苦和內疚折磨著的進退兩難的男人——卓文這三天裡,都是一直打地鋪睡在她的房裡,時時刻刻地守著她。

  這是她生命中最親愛的人哦,如何竟負了她?!

  他負了她。他說過會一生一世地愛她,永不離開她,可是他終究是負她!病中的黃裳格外軟弱,軟弱得甚至卸去了她所有的驕傲與剛強,她曾經問卓文:“不要拋棄我,告訴我,我錯在哪裡,我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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