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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生將成陌路

  一去千里

  在暮靄里

  向你深深地俯首

  請為我珍重

  儘管他們說 世間種種

  最後終必 終必成空

  (註:引自席慕容《送別》)

  慕容雋站在廊下,看著那個撐傘的背影遠去,忍不住又往前踏出了一步,半個身子已經站到了雨里,卻渾然不覺。

  多年後再次相見,往事如煙。

  尤自記得,初逢時是個細雨連綿的暮春。那時候,他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豪門子弟,整天無所事事。雖然不像大哥那樣耽於享樂,也繼承了慕容氏的聰慧機敏。

  那一天聽說從南方碧落海的璇璣列島上來了一隊商船,船上載有海國的諸多珍寶,他一時興起,便瞞著父親偷偷跑去看。然而剛踏上跳板,還沒走到船上,耳邊便聽到“撲通”一聲,有什麼東西從船上落了下去,重重的砸到了水裡。

  他嚇了一跳,抬起頭,卻看到頭上一丈高的地方就是船舷,船上站著一個人,手裡緊握著一根扁擔,居高臨下地看著下面,怒罵道:“臭流氓!”

  “什麼?”生平第一次被人這樣辱罵,少年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

  “哎,我可不是說你!”那個人這才看見跳板上站著的人,指了指船下猶自蕩漾的水面,聲音清脆,“我是說那個被我一扁擔給打下去的肥佬!”

  “哦。。。。”他恍然大悟,這才明白剛才掉進水裡的居然是一個人。他低頭看去,只見一個商人模樣的傢伙正在水裡撲騰著,臉上明顯有一道道紅紅的挨打痕跡。

  他忍不住笑了一聲,打著傘,站在跳板上抬頭往船舷上看去。逆著光,只見那個少女和自己同齡,額頭上沾滿了細密晶瑩的汗珠和雨水,臉頰白里透出微微的紅,一頭烏黑的長髮編成粗粗的辮子,彎過右肩,長長的拖到了腰間用紅繩子簡單的束了起來。

  少年心理“咯噔”了一聲,竟然僵在那裡。

  直到看到一群壯漢圍上去,要對那個少女拳腳相加的時候,他才如夢初醒般地跳上船去喝止。他不是個莽撞的孩子,雖然不便說明自己的身份,卻偷偷的塞了一個價值不菲的翡翠玉扳指到管事的監工手裡──跑碼頭的人見多識廣,看他談吐不凡,勢力眼兒的監工不敢造次,只能由著他拉著她下了船。

  初於感謝,她請他在附近碼頭的攤子上吃了一碗陽春麵。錦衣玉食的他本吃不慣那樣粗糙的食物,然而那天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鬼使神差的跟了去。可是他卻驚訝的發現她只給他點了吃的,自己卻在一邊小口的喝著免費的醬湯。

  面對他驚訝的目光,她有些臉紅,低聲解釋說自己一天的飯錢只有五個銅子,早飯兩個,午飯三個,晚飯回家吃──既然請了他吃麵,便沒有錢買其他東西了。

  他長大嘴巴,不敢相信有人居然一天只花五個銅子。要知道在鎮國公府,他每日的膳食費用是她的數百倍,吃飯時,卻仍覺得無處下箸。看到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少年登時覺得羞愧不已,硬著頭皮將粗糙的瓷碗彭起來,將麵湯全部喝了下去。

  她心思單純,毫無戒備,閒談間,便被他用幾句話將家世全套了出來。

  原來,這個少女是個貧苦的中州人家的孩子,從四年前起就在落珠港的這個碼頭上幹活兒。然而,這些年來她漸漸長大,出落得越來越美麗,在魚龍混雜的碼頭上拋頭露面的幹活兒,難免惹出事非。這一次,便是被一個來船上提貨的商人調戲,這個烈性的少女一怒之下居然操起扁擔,毫不客氣的將對方打落到了水裡。若不是他偶然經過,這個丫頭便要被一群奴僕和碼頭監工狠狠地教訓一頓。

  “哎呀,看來以後每天來上工之前,要用灶灰把臉抹花了才行!”她一邊喝著麵湯,一邊皺著眉,“這些臭男人!”

  他聽著,不知道怎麼接她的話,只是覺得她的聲音如此悅耳動人,一顰一笑都如清水出芙蓉一般,比他看到過的任何女孩子都美麗。

  她喝完了湯,便準備回家。他毫不猶豫的把隨身攜帶的傘送給了她,雖然這把傘價值上千銖,是父親用皇帝御賜的流雲紗裁了衣服後的余料做的。她顯然不知道這把傘色貴重之處,只是看著上面如青空般變幻不定的流雲紋讚嘆:“真好看阿!謝謝你拉!”

  他看著她撐著傘走入那條雨巷怔了片刻,忽的回過神來,再也顧不得什麼,追上了幾步,大聲喊道:“等。。。。等一下!”

  “還有什麼是?”她有些驚訝地站住身。

  “我。。。我。。。”他站在街上淋著雨,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心跳得很快,臉上熱的厲害。他知道自己的臉肯定變了色,然而越想要鎮定下來,卻越是慌亂,完全不像是十歲就被嚴厲的父親稱為“吾家千里駒也”的天才少年。

  “啞巴了麼?”她等了片刻,驚訝地看著這個張口結舌的少年,笑了一下,轉過身去,“不管你了,我可要回家去給爹娘弟妹們做飯了!”

  眼看她又要離開,他終於結結巴巴的說出了一句話:“那。。。那我明天請你吃麵,好不好?”

  她笑了笑,“嗯”了一聲。

  那一瞬,他心裡仿佛有一隻小鹿跳了一下,狂喜轟然而啦,幾乎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看到他失態的模樣,她笑了笑,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回頭一笑:“我叫安堇然。你呢?”

  安堇然,安堇然。一個多麼寧靜美好的名字,從此仿佛烙印般刻在了他心上,成為他心裡永遠難忘的一道傷痕,腐爛了,見骨了,痊癒了,卻永難抹去。

  那時候,她十七歲,他十八歲。

  那時,我忍住了衝到嘴邊的話,猶豫了一下,卻回答道:“我叫慕。。。慕少游。”

  十年後,他依舊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那樣回答,用謊言遮蓋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或許,從小被父親以權謀之道訓導長大的他,即使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轟然而至的真愛,內心裡還是無法放下戒備吧?

  畢竟,在這座城市裡,他的身份太特殊。

  那一天後,他便認識了她。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很短暫,從相識到分別也不過六七月,從白帝八年的晚春四月到深秋十月。

  然而,這樣短短的一段時光,卻成了他之後十年裡最難忘的記憶,其中摻雜著太多複雜的情緒:青澀、朦朧、甜蜜、擔憂、忐忑和憧憬。

  對於他來說,少年時的成長和蛻變,都完成於那短短的半年時光。

  從那一天起,每天他都在落珠港的碼頭等她放工,看著斜陽下,那個纖細的身影卸下沉重的擔子,從長而軟的跳板上輕盈的走下來,快步奔向他高高興興地一起離開。

  她的身世和他天差地別。她年紀雖小,家累卻重,每天在碼頭做完工後只能休息一會兒,便要匆匆趕回家去給父母弟妹燒水做飯,打理家務,等一直忙到了晚上,侍候父親休息,弟妹安睡,還要出門去做另一份工,忙到凌晨才能回家。

  所以每一日,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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