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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出於寂寞,我也一度出入秦樓楚館、煙花巷陌,找一些女人來打發時間。或許是前世夙緣,裡面有一個叫桃夭的歌姬居然愛上了我。她要跟我走,哪怕沒有名份,做一個妾侍都可以,我不答應,她就不飲不食每天流淚。我心一軟,便答應了。”

  “桃夭歡喜得什麼似的,立刻捧出一匣子的金銀珠寶來放在我面前,說自己早就攢好了贖身錢,只等遇到良人就脫離風塵。那一刻,我心裡忽然有一絲僥倖,覺得過了那麼多年,說不定真的能遇到一個好女子,此次平平安安、白頭偕老也說不準。”

  “‘送給你。’我拿出珍藏多年的胭脂盒子,交給了她,似乎是把內心一段苦痛的感情也一併交付了出去,‘喜歡麼?’”

  “然而,不等我把她接入門裡,一場瘟疫降臨在不遠處的嘉興府。”

  “醫者父母心,仁和堂不能見死不救,我便準備了一批藥材,帶著夥計去了那裡。開始義診——疫情比我想像的還眼重,剛一去,無數的病人就蜂擁而來,每個人身上都有可怕的潰爛,有些人排著隊就倒了下去來,一動不動地死去。我夜以繼日,不停地看診和煎藥,不敢稍停。”

  “雖然辛苦,但那段時間我過得從未有過的平靜,甚至連做夢都不會再夢見胭脂——我甚至一度以為,她已經徹底從我生命里消失了。”

  “這一去就是三個多月,等瘟疫平息,回到南潯時,桃夭卻已經不在了,我以為她耐不得寂寞,回去重操舊業了,心裡忍不住一陣失落。出於一貫的自尊和驕傲,我也不想去找她——第二天老鴇卻找上門來,把那個胭脂盒子遞給我,說:‘這是桃夭的遺物。’”

  “原來,在我離開後一個月,思念如熾的桃夭不顧別人勸告,收拾了行李,要去找我——然而,不幸在半路上就染了瘟疫。她想回來治病,官府卻說為了不讓瘟疫擴散,疫區裡的人一律只准入不准出。她被阻攔在外,不得進入南潯,最後含恨病逝異鄉客棧。”

  “‘可憐她一直在等你啊……死的時候都喊著你的名字!最後還撐起身體坐起來,用你給的胭脂細細梳妝打扮,說自己一生以容貌傲人,絕不能讓你在趕來時看到她死前如此憔悴。’連心如鐵石的老鴇都抹著眼淚,‘但是得了瘟疫的人哪裡還能留全屍?身子還沒冷呢,就被官府拖去燒了!連一把灰都沒留下!’”

  “我手裡握著那個胭脂盒子,看著那個抱著孩子的聖母像,只覺得徹骨徹心的寒冷。我感覺到那就是胭脂……她就在這個盒子裡,抱著她那個夭折的孩子,死死地看著我!”

  “是的……這個胭脂盒裡盛滿了怨毒的詛咒,不曾稍減。這些年來,我懸壺濟世、活人無數,自以為已經贖清了罪孽——可是,她還在,還在那裡!扼住我咽喉的那隻手,從沒有片刻放鬆過!”

  “‘我要讓你永不得安寧。’那一夜,我又夢見了胭脂,她看著我,‘永不。’”

  “我毛骨悚然地醒來,想了又想,最終還是去了一趟天台山桐柏宮,讓雲清道長做了一場法事——這麼多年來,這是我第一次想到要對付她——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不讓這惡毒的詛咒再延續和擴散。”

  “道長刺破中指,用血合著硃砂,在胭脂盒的底部畫下符咒,叮囑我要夜夜將其帶在身邊,不得令人接近,更不得打開——法術是有效的,胭脂仿佛是被囚禁了,再沒有出來禍害過任何人。但是幾乎每個晚上她都會出現在我夢裡,帶著無法平息的憤怒、憎恨和不甘,反覆地折磨和辱罵我。”

  “我再也沒有親近過任何女人,就這樣守著這個空宅子,又過了二十幾年。”

  “光緒二十五年,拳匪之亂爆發。耶穌教堂被焚毀了,年老的馬約翰神父被吊死在鐘樓上,十字架被拖出來當做柴火燒掉,南潯所以信洋教的人都死的死,逃的逃,逃跑不及被拳民抓住了,便當街活活打死——我看著這一幕慘象,冷冷地置身事外,偶爾也會想起:如果胭脂還在世,說不定也逃不過這一場大災難。”

  “那一夜,有人拼命敲我的門,我披衣從窗口看去,發現外面居然是幾個金髮的西洋女人——她們顯然是從附近的教區里逃出來的,狼狽不堪,懷裡還抱著一絹裹著遞過來,用洋文說了一通什麼。我聽不明白,大概也知道是這個孩子生了病,希望我能幫忙。”

  “我隔窗看著那個孩子,久久沒有說話。那個孩子不過一歲多,胖墩墩的,皮膚雪白,小捲髮金黃,就像是教堂壁畫上那些吹著號角的小天使一樣。我只看了一眼,心裡卻有些不忍。”

  “然而,回頭去找藥箱那一刻,我卻看到了胭脂盒子上的聖母像,忽然想起來胭脂和她腹中那個孩子……不知道為什麼,一股憎恨和憤怒湧上了心頭。”

  說到這裡,他看看白螺:“我最終沒有救那孩子。”

  白螺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問為什麼,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拳匪之亂結束後,被毀的耶穌教堂重新建起。教堂里要重新修建神壇和繪畫神像,我偷偷地捐了一大筆錢,提供了一張胭脂的畫像,讓畫師把聖母瑪利亞的臉畫成這個模樣。教堂落成後,我秘密地受洗入了教——雖然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但我皈依胭脂信奉的宗教,卻並不是為了祈求寬恕。”

  “而胭脂,也似乎不因為此而寬恕我。每一夜的夢裡,她依舊扼住我的咽喉,怒罵我,羞辱我,折磨我。日復一日,我咬牙承受,漸漸麻木——我知道我終將這樣在孤獨中死去,然後下他們的地獄——而胭脂,她就在那裡等著我,等著清算我們之間所有的帳。”

  說到這裡,一直沉浸在回憶里的男人終於抬起了頭,看著白螺手裡的胭脂盒。

  “可是,該死的賊人,連這種兇器也偷!——這下她重見了天日,不知道又要殘害多少世人!”

  “或許這是天意吧……”白螺點了點頭,“既然我來了,少不得要把這件事徹底解決——”

  丁允中一震:“你……你真的能解決這件事?”

  “當然。”白螺微微一笑,“只是,丁大夫,你到底想要求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呢?”

  丁允中臉色蒼白,沉默了許久,才道:“種什麼因,結什麼果。像我這樣風燭殘年的人,還能有什麼要求呢?等死罷了……我將永生不得安寧。”

  “你想得到徹底的安寧?其實可以。”白螺十指輕輕叩著桌子,“不過,若想讓我幫你擺脫一生的噩夢,讓她煙消雲散,你也得付出不菲的代價——”

  “不!你會錯意了,”丁允中驟然抬頭,打斷了她,“我只是想讓她……讓胭脂,得到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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