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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憶雖然可以加糖,感受的顏色卻不改變,記憶的實相也不會翻轉。

  就像涉水過河的人,在到達彼岸的時候,此岸的經驗與河面的洶湧仍然是歷歷在心頭。

  野木瓜

  姊姊每天回家的時候,都會順手帶幾個木瓜來。

  原因是她住處附近正好有親戚的木瓜田,大部分已經熟透在樹上,落了滿地,她路過時覺得可惜,每次總是摘幾個。

  “為什麼他們都不肯摘呢?”我問。

  “因為連請人採收都不夠工錢,只好讓它爛掉了。”

  “木瓜不是一斤二十五塊嗎?台北有時賣到三十塊。”我說。

  在一旁的哥哥說:“那是賣到台北的價錢,在產地賣給收購的人,一斤三五塊就不錯了。”哥哥在鄉下職校教書,白天教的學生都是農民子弟,夜裡教的是農民,對農業有很獨到的了解。

  “正好今天我的一位同事問我:‘你認為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是什麼人?’我毫不考慮地說:‘是農人。’”

  “農人為什麼最可憐呢?”哥哥繼續發表高見,“因為農作物最好的時候,他們賺的不過是多一兩塊,農作物最差的時候,卻悽慘落魄,有時不但賺不到一毛錢,還會賠得傾家蕩產。農會呢?大賣小賣的商人呢?好的時候賺死了,壞的時候雙腳縮起來,一毛錢也賠不到。”

  問哥哥“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是什麼人?”的那位先生正好是老師兼農民,今年種三甲地的芒果,採收以後結算一共賺了三千元,一甲地才賺一千,他為此而到處訴苦。

  哥哥說:“一甲地賺一千已經不錯,在台灣做農民如果不賠錢,就應該謝天謝地拜祖先了呀。”

  不採摘的木瓜很快就會腐爛,多麼可惜。也是黃昏時分,我帶孩子去采木瓜,想把最熟的做木瓜牛奶,正好熟的切片,青木瓜拿來泡茶。

  采木瓜給我帶來心情的矛盾,當青菜水果很便宜,多到沒人要的時候,我們雖然用很少的錢可以買很多,往往這時候,也表示我們的農民處在生活黑暗的深淵,使生長在農家的我,忍不住有一種悲情。

  正這樣想著,孩子突然對我說:“爸爸,你覺不覺得住在旗山很好?”

  “怎麼說?”

  “因為像木瓜、芒果、蓮霧、山櫻桃都是免費的呀。”孩子的這句話有如撞鐘,使我的心嗡嗡作響。

  夜裡,把青木瓜頭切開,去籽,塞進上好的凍頂烏龍茶,沖了茶,倒出來,烏龍茶中有木瓜的甜味與芳香,這是在鄉下新學會的泡茶法,聽說可以治百病,百病不知能不能治,但今天黃昏時的熱惱倒是治好了。

  生命中雖有許多苦難,我們也要學會好好活在眼前,止息熱惱的心,不做無謂的心靈投射, 喝木瓜茶,我覺得茶也很好,木瓜也很好。

  燠熱的夏日其實也很好,每一朵紫茉莉開放時,都有夏天夕陽的芳香。

  無怨的風

  大概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我一直很喜歡讀台灣的農民曆。雖然農民曆的印刷向來十分粗糙,但我只要看到那黃色的封面,心中就會流過一股溫暖的感覺。

  從有記憶開始,老家祖廳的牆上就掛著一本農民曆。由於經常使用的關係,它的書頁都已翹起,還沾著一些手漬與油污。在農民曆上方的牆是曾祖父曾祖母的畫像以及祖父母的遺照,對面則貼著家族成員的重要相片,還有小孩子在學校得到的獎狀,密密麻麻的。正中央的供桌則供奉著觀音菩薩、媽祖娘娘和祖宗牌位。

  我常覺得農民曆和那些擺在祖廳的事物都有密切關係,它的重要性也可以等量齊觀,是農人重要傳統的一部分,否則怎麼會擺在祖廳那麼重要的位置呢?

  舊時的農民看農民曆有著不可輕忽的實用價值。就以五月來說吧,五月的節氣叫做“小滿”,日出是在清晨五點七分,日落是在十八點三十四分,這時候“太陽過黃經六十度,春天種的稻穀行將結實”。如果是台北的農民,是種植胡瓜、茄子、菜豆、甘薯、大蔥的好時間;南部的農民,則可以種植小蘿蔔蕹菜、越瓜、大豆、小白菜。若是住在安平的漁民,出海可捕到虱目魚苗;在東港,則可以捕到龍蝦和沙魚。

  這些看來簡單的記述,實際上是不簡單的。它是經過千百年無數農民實驗的結果,它的真實性也不容輕易懷疑。像我的祖父、父親都是農民,他們種作的時機全是參考農民曆,絕不擅做主張。光復以後,常有農會的人到家裡遊說,有的希望農民種新作物,有的要改變耕作方法。我記得父親常回答說:“要翻過曆書才算。”

  農民曆當然不只記載種作的事,它還有“每日主事”,記載當天最重要的事,例如“上弦四時十八分”或“蚯蚓出”、“華陀神醫誕辰”等等。還有“每日宜忌”,記載了大自納采、嫁娶、入宅、安葬、造船、開市,小至裁衣、求醫、掛匾、會親友、掃舍宇種種行事。

  從前的農民大小事都很細心謹慎,深怕犯沖,所以大小事情都會參閱黃曆。另一個原因是敬畏天地,但要事事求教於風水仙又不可能,參看黃曆是最便利的。

  我童年時就對農民曆深信不疑,甚至有一些被現代人看做迷信的東西,我也覺得頗有道理,譬如農民曆最後一頁常有“鵝肉配蛤蜊會中毒”,需用“綠豆沙來解”的圖形,或者某月某日生肖屬蛇的會犯沖,不宜遠遊諸類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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