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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了海市蜃樓。我一直幻想著美麗的龍宮會呈現在自己的眼前。可是當真正的海市蜃樓出現的時候,卻把我驚得失魂落魄、大汗淋漓。

  魚津的海濱聚集了成千上萬黑壓壓的人群,他們都在凝神屏息、聚精會神地眺望著前方的藍天大海。我從沒有見過如此寧靜的海面,她就像一個一言不發的啞女,令我頗感意外。因為在這之前,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日本海肯定是波濤洶湧、波瀾壯闊的。然而我面前的大海是灰色的,不起一絲波瀾,就像一片一直延伸到天邊的大沼澤。而且她像太平洋一樣沒有水平線,海與天融化在了同一種灰色當中,像一面巨大的灰色的薄紗。我以為這霧靄般的灰色薄紗的上半截一定是天空,下半截是海洋,沒想到連這也猜錯了。一片如幽靈般的白帆輕快地劃透了上半段薄紗,同時也否定了我的猜想。

  海市蜃樓,其實就像是一張被淋上了墨汁的乳白色膠片,當墨汁自然滲透之後,再把它放大成無數倍,投影到空中,形成的大氣電影。

  遙遠的能登半島的森林,透過無數個不同的大氣鏡頭,被投影到了我們眼前的大氣中,就像在沒有調好焦距的顯微鏡中呈現的黑蟲子,模模糊糊卻又大得驚人。它如同籠罩在觀者頭頂上的奇形怪狀的烏雲。然而與真實、清晰的烏雲不同的是,海市蜃樓讓人無法判斷出你與它之間的距離。它忽遠忽近,一會兒遠在天邊,一會兒又近在眼前。這種飄忽不定的性質使得海市蜃樓披上了神秘而恐怖的面紗。

  懸浮於大氣中的朦朧模糊的影像在不停地變化著:一會兒是個巨大的黑色三角形,像直插雲霄的寶塔;一會兒又變成了橫向排列的長條,如疾馳的火車;一會兒又變成了整齊挺拔的杉樹林,靜悄悄的,可不一會兒,它又幻化成了別的形狀。

  海市蜃樓似乎具有令人發狂的魔力。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要不然,我在回程的火車中,怎麼會像是著了魔似的呢。

  我從魚津車站登上開往上野的火車時,已是傍晚六點左右。不知是偶然還是一貫如此,總之我乘坐的那節二等車廂里空蕩蕩的,除我之外,只有一位先來的乘客。他獨自坐在對面角落的椅子上。

  我們的火車發出單調的聲響,一個勁兒地向前飛馳,寂靜的海岸、陡峭的懸崖、空曠的沙灘飛快地從我的眼前掠過。在如沼的霧蒙蒙的海面上,隱隱約約懸浮著一抹殘血般的晚霞。大而真切的白色船帆漂浮在海面上。車內亮起的燈光和窗外漸漸暗淡的光線,明白無誤地告訴了我,夜幕即將來臨了。就在這時,角落裡那位先來的乘客突然站了起來,把一塊黑色的大包袱布鋪在了坐墊上,然後取下了掛在車窗上的一件扁平的、約有兩三尺長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他一連串的動作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扁平的東西大概是一幅畫吧。但是他為什麼要把畫反過來,面朝外掛在車窗上呢?這裡面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他把包得好好的東西取出來,又特意反掛在車窗上,單是這一點就頗耐人尋味了。在他打包的時候,不經意間讓我瞥到了畫面。啊!那是一幅多麼生動逼真的畫呀!

  我重新打量起那幅畫的主人。畫的主人賦予了他的畫以神秘的色彩,而那幅不同尋常的畫反過來也為他的主人披上了神秘的面紗。

  他是個老派的人,身穿著一件黑色的窄領、墊肩的老式西服。這種樣式如今只能在我們父輩年輕時的老照片中才得一見了。不過,這種西服穿在身高腿長的他的身上卻別有一番神韻。他的臉長長的,兩隻眼睛也很有神,而且黑黑密密的頭髮梳理得很整齊,所以給人的總體感覺頗為瀟灑,乍一看似乎只有四十歲左右。可是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他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深深的、縱橫交錯的皺紋,少說也有六十歲了。滿頭烏髮與滿臉的皺紋,兩者的對比實在太強烈了,以至於我剛發現時很是吃了一驚,感覺非常不好受。

  他小心翼翼地把東西包好,突然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正巧遇上我好奇的、張望的眼神。我們的視線在空中相遇了。他害羞似地,沖我咧嘴微笑了一下,我也不由自主地沖他點了點頭。

  之後,我們依舊遠遠地坐在各自的角落裡。在此之間,火車經過了兩三個小站。我和他的視線也不時地再次交匯在空中,隨即又迅速地、不自然地避開了。車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即使把臉貼在玻璃上,也只能看到海濱漁船上朦朦朧朧的燈影,除此之外什麼也看不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們這間小小的車廂似乎成了惟一存在的世界。仿佛全世界的生物都被毀滅了,僅留下我和他兩個人。一路上,我們乘坐的這節二等車廂一直沒有上過乘客,就連列車服務員和列車長也沒露過一次面,如今回想起來,這點確實有些令人費解。

  漸漸地,我覺得這個搞不清是四十歲還是六十歲的男人變得可怕起來。恐懼感混雜著其他不著邊際的幻想,頃刻之間就擴散到了全身的每一個部位。我終於無法忍受這種汗毛倒豎的恐懼,索性站了起來,毫不客氣地向他走去。我越是怕他,越要逼自己靠近他。

  我大大咧咧地坐到他對面的座位上。坐定之後,我越發覺得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具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安靜了下來,凝神屏息,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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