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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來吧。”

  何清影推開了兒子,埋頭拼命挖坑,直到雙手流滿鮮血,才挖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她用衣角擦去刀子上的泥土,雖已鏽跡斑斑,但在手電照耀下依然扎眼。

  “這就是殺死申明的兇器。”

  葉蕭將刀子收進證物袋,把殺人嫌疑犯送上警車,直接駛往公安局。

  這天晚上,局長親自出來見了何清影,仍由葉蕭做審訊筆錄。她對1983年安息路與1995年南明路的兩樁殺人案供認不諱。殺死申明的兇器,將作為最重要的物證,與法醫報告進行鑑定與比對。

  最後一個疑問——她精心掩蓋了那麼多年的秘密,卻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竟然一口氣全都承認了?

  葉蕭是這樣猜想的:過去將近二十年間,何清影害怕自己一旦被抓進監獄,望兒就會一個人孤苦伶仃,無法想像沒有媽媽的孩子會怎樣長大,說不定會走上邪路的吧。

  如今,兒子已長大成人,丈夫也陰差陽錯回到身邊,做媽媽的再也不用擔心了。何清影如釋重負地說出來,心裡一定清慡了許多。

  這是解脫。

  清晨,司望才回到家,爸爸也整晚沒睡,他已接到葉蕭的通知。何清影跟丈夫通過了電話——從今往後,就把望兒拜託給他了。

  司望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柔聲耳語道:“爸爸,我是你的親生兒子。”

  “其實,當我在南美砍甘蔗,心裡就想通了,就算你不是我親生的,但我還是會把你當作兒子!望兒,你不知道,你剛生下來的時候,我多麼開心。”

  忽然,司明遠摸出一個錢包,看起來頗為古老,已磨出好幾個破洞,這是結婚前何清影送給他的。在外漂泊的十幾年間,始終保留在身邊,錢包里有張泛黃的照片,是司望出生後的滿月照,這個早產的嬰兒格外漂亮,卻露出成年人般的陰鬱目光。

  “你長大了!”

  對比照片裡的他,司明遠緊緊摟住兒子。

  第二天,司望去了申援朝家裡。

  葉蕭還是比他快了一步,已打電話將案情通報給老檢察官,也算是給了死者家屬交代。

  申敏考進了心儀的大學,但在另一座城市,正收拾行裝準備離家遠行。兩個月前,她的語文老師發生意外,在安息路的一棟老房子裡被燒死,她為此傷心了好久。閨房的床頭柜上,還擺著那位女老師與她的合影。

  司望面對申明的遺像,與申敏一起上了三炷香。

  臨別時,司望還是與申援朝深深擁抱,趴在老人的肩上,低聲說:“求你幫個忙……”

  半分鐘的耳語過後,退休檢察官的面色變得灰暗,垂下腦袋回答:“你知道嗎?我一直很想親手殺了那個人。”

  “我知道。”

  “孩子,你回家吧,以後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司望已走到門外,固執地回頭:“拜託了,我等你的電話!”

  申援朝靠在門背後默不作聲,只有申敏追了出去,把司望送到樓下,挽住他的胳膊說:“你跟我爸說了什麼?”

  “這是個秘密。”

  “我們什麼時候還可以見面?”

  “等你大學畢業!”

  “我能親你一下嗎?”

  於是,司望閉起眼睛,申敏在他臉頰上輕吻了一下。

  他頭也不回地騎著自行車離去,身後女孩的眼淚在飄。

  一個月後,開學了。

  初秋,明媚的上午,司明遠包了一輛計程車,從荒村書店出發,把兒子送到了靠近海邊的S大。

  司望提著重重的行李箱,向他揮揮手說:“老爸,回去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他獨自踏入大學校園,歡迎新生入學的橫幅掛在頭頂,大屏幕里的宣傳片,滾動著歷屆校長的頭像,其中就有谷長龍。

  一路上,不時有女生回頭看他,還有人打聽他是哪個專業的。有個大四學姐搶著來接待,殷勤地帶他去註冊交費,又去看了教學樓與宿舍。

  最後,司望怔怔地看著她說:“尹玉?”

  “學弟,你認識我嗎?”

  眼前的女大學生,留著一頭披肩烏髮,臉上化著淡淡的妝容,還穿著一身齊膝的碎花裙子,沒有任何假小子的跡象,而是個標準的窈窕淑女。

  然而,那張臉未曾改變過,三年多前在南明路上分別,她被大卡車撞飛前的剎那間,就已是個留著短髮的美麗女子。

  “你是從南明高中畢業的嗎?”

  “對啊,你怎麼知道?”

  “我的高中也是南明中學,我和你的初中都是五一中學,我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

  “真的嗎?”面對眼前的帥哥學弟,她莫名興奮,攪著肩上的髮絲,故作嬌羞狀說,“對不起,我真的全忘了!三年前,高考結束後不久,我在學校門口遭遇了一場車禍。”

  “是一輛失控的土方車對嗎?當時,我就在現場,是我把你送到了醫院。”

  “原來就你啊!我昏迷了四個月才醒來,卻因為腦部遭受嚴重撞擊,丟失了全部記憶。本來我已被香港大學錄取,卻無法適應香港擁擠狹窄的環境,只能回到內地讀書。但我是本市的高考狀元,這所大學破格錄取了我。真不好意思,我聽說以前別人都管我叫假小子,我卻一點都不這麼覺得,真是這樣嗎?”

  “尹玉,你,全都忘記了嗎?”

  “偶爾腦子裡還會閃過一些奇怪的畫面與聲音,僅此而已。”

  看著尹玉雙頰上的腮紅,司望抬頭望天,牙齒fèng里蹦出一句:“再給我來一碗孟婆湯吧!”

  忘記,該多好。

  尾聲一

  三個月後。

  12月22日,周一。

  清晨七點,天還是黑的。窗戶對面的大廈早已消失,葉蕭難得穿上一套帶有毛領的警服,昨天特意請人熨燙得筆挺。他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在鬢邊發現了一精白髮。

  他的嘴角反而微微上揚——白髮讓這男人更有味道了。

  整裝出門,來到本市中級人民法院。今天有兩樁重大刑事案件一審開庭,公訴的罪名都是故意殺人罪。

  早上九點,路中嶽被親生兒子殺死一案開庭。葉蕭作為偵查此案的警官,坐在旁聽席的第一排。嫌犯路繼宗已年滿十八周歲,辯護律師認為他不構成故意殺人,而是過失致人死亡。理由是這個少年從小沉溺於網絡虛擬世界,第一次見到親生父親,強烈的情緒波動之下,導致了這起弒父慘劇。

  下午,輪到何清影故意殺人案開庭。在檢察院的公訴書里,她在1983年的安息路殺死路竟南,在1995年的南明路殺死申明。警方認定她具有自首情節,這都出自於葉蕭的偵查報告。

  葉蕭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裡,仔細觀察來到現場的人們,果然看到了司明遠,今天的辯護律師就是他聘請的。旁聽席里還有申援朝,六十四歲的老人坐在前排,面色沉默地看著被告席上的何清影。

  這個女人的表情頗為平靜,剪著短短的頭髮,坦然面對法官與公訴人。

  不過,似乎沒有看到司望的臉。

  他去哪兒了?

  冗長的庭審過程中,辯護律師出示了一份諒解書,簽字人是退休檢察官申援朝,此前公安局與法院都已承認,他是被害人申明唯一的直系親屬。

  律師當庭朗讀了這份諒解書,申援朝完全原諒了何清影殺害他兒子的行為,懇求法院對她從輕發落,最後是這樣幾句話——

  我是一個自私的檢察官,一個不配稱為父親的男人。

  真正的兇手,不是何清影,而是我。

  如果,一定要判處某個人死刑,就請判處我。

  為了我的孩子,也為了她的孩子。

  尾聲二

  冬至。

  又是一年中白晝最短黑夜最長的日子,陽光卻難得暖心地墜落,暫且驅散北風的冰冷。

  他剛從歐陽小枝的墓地返回。

  半年來第一次回到安息路,司望穿著一件全黑的羽絨服,一路上緊緊握著手心,某些物件刺得手掌劇痛。

  安息路19號,曾經的凶宅,如今的殘垣斷壁,地上還有燒焦的痕跡,聽說歐陽小枝的屍體,就是在牆根下被挖出來的。

  他坐在那團廢墟上,原本想像會燙得讓人跳起來,如今卻感到冰冷刺骨。

  閉上眼睛,他對著空氣微微一笑:“跟我來吧。”

  走過安息路,像渡過生死河。

  對面的那棟老房子,地下室的氣窗依然。

  安靜地坐了半小時,他起身離去,這片廢墟等到開春,就會變成綠地。

  司望坐上擁擠的地鐵,晃晃悠悠到了南明路。天色已近昏黑,手心仍然緊握,半條胳膊都要麻木了。他加快腳步,穿過南明高級中學的大門,學校圍牆上伸出夾竹桃的枝葉。

  經過南明路邊的荒地,他跪倒在冰冷的路面,埋首悔恨道:“對不起,嚴老師。”

  抬起疼痛的膝蓋,走到兩個樓盤間的小徑,他看到了高高的煙囪。

  冬天的破廠房更顯蕭瑟,像被遺忘的古代遺址,他一步一頓走進去,來到魔女區的地道口。

  艙門似乎在對他說話。

  一分鐘後,司望推開了那道門。

  魔女區。

  滿地灰塵揚起過後,他跪倒在黑暗深處,往緊握的拳頭裡吐了口氣,這才攤開手心說:“我來了。”

  眼前一絲光都看不到,司望卻能清晰地數出手裡的每一粒珠子。

  就是這串珠鏈,在申明的寢室里掛了多年,卻在他遇害的前一天,被人弄散而再也無法串起來了。

  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點,申明瘋狂地殺人後,卻沒有想到逃亡,而是緊握這串珠鏈,跌跌撞撞來到魔女區的地下。

  然後,被殺死。

  珠鏈始終抓在申明的手心,陪伴他在地底污水中浸泡了三天,直到警方發現屍體,卻怎麼也無法打開他的手,最終掰斷了兩根手指,才掏出這串斷了線的珠鏈。

  那是黃海警官親手給他掰斷的。

  後來,死者的很多遺物都轉交給申援朝了,唯獨這串珠鏈留在了黃海手中,鎖在自家小房間的鐵皮柜子中,直到他殉職以後,才被司望偷了出來。

  司望把這串珠鏈放到耳邊,從這些奇怪的小珠子裡,聽到某個小女孩的笑聲——

  “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申明。”

  高三男生坐在一堆野糙里,茫然地看著空曠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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