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所能做的,就是成為一隻稱職的馬桶,一隻稱職的會思考的馬桶,一隻稱職的會思考的具有職業精神的馬桶。

  行行出狀元,我要做馬桶界的狀元。

  是啊,我必須每天給自己灌輸思想,就像主人每天給我灌輸大便一樣——他把最骯髒的東西給了我,我只能不停地清洗自己,為的是迎接主人的下一次光臨,讓他每天保持好心情,面對一個乾淨的馬桶,盡情而暢快地排泄。

  不是有本暢銷書叫《不抱怨的世界》嗎?我的主人可是每天都坐在我身上看這本書呢——因此讓我順便領會了一遍這本書的精髓。

  “不抱怨”嘛!作為一隻馬桶,每天接受主人的大便,這就是我的天職,我有什麼好抱怨的呢?停止抱怨,振作精神,做大做強,才是馬桶的王道!

  何況,作為一隻可以抽水的馬桶,相比當年的前輩們,我不知幸福多少倍!又是在這個有錢人家,寬敞潔淨的衛生間,每天有鐘點工打掃——瞧,專人伺候我這隻馬桶,可見我是馬桶中的戰鬥桶,系出名門,高貴不凡,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我很滿意我的鐘點工阿姨,她是個四十多歲的農村婦女,但經常在這種高級公寓裡幹活,故而也不顯得很土,有時還會穿著時髦的衣服,戴起二十塊一根的項鍊。主人不在家的時候,她幹活的速度就明顯變慢了,尤其喜歡在衛生間裡磨洋工——我絲毫都不介意,因為她能把我弄得很乾淨。這時她就會自言自語,好像我就是她的知心朋友,所有的話都可以說給我聽——她的老公在煤礦幹活,五年前發生了一起事故,老公連同一百多個工友,全部死在地下屍骨無存,煤老闆卻報告說只死了九個。她拿了幾萬塊的撫恤金,悲傷地領著孩子離開農村,跑到大城市討生活。她仍記得該死的煤老闆的名字,因為那位老闆如今已成社會名人,常在各種電視節目中露臉。

  阿姨每次都重複相同的話,直到我的耳朵聽出繭子,給她起了個綽號“祥林嫂”。但每次她都讓我傷心,一隻馬桶的傷心——想像她那可憐的老公,在黑暗的煤礦深處化作枯骨,卻在死亡名單中找不到他,就像空氣被一筆勾銷,仿佛從未來到過這個世界。或許,“祥林嫂”的老公存在的價值,就是挖出煤炭燃燒出光和熱,然後又無聲無息地消失。

  而我是多麼幸福啊,安全地蹲在豪華的衛生間,思考思考人生,打發打發時光,每天接受幾坨屎又算什麼?

  阿姨是我每天能夠看到的人,至於我的那位肥胖的主人,經常幾天才能看到一次。他穿戴整齊地站在衛生間裡,頭髮梳得光滑可鑑,照著鏡子,手裡提著LV的公文包,自言自語這次的投資計劃——要麼飛北京要麼飛深圳,那裡都有他投資的房產,隔半年就轉手賣掉,輕輕鬆鬆賺幾百萬。

  就算他每天回家的日子,也都要到凌晨一點以後,帶著滿身酒氣衝進來,偶爾還會噁心地用嘴巴對準我,將散發著酒精味的晚餐,融化成某種固體與液體的混合物,全部吐進我的身體——簡直比他的排泄物還要骯髒。

  他還喜歡坐在馬桶上打電話,即便有時候拉不出半點東西來,似乎這樣才能讓他在電話里集中精神。比如涉及數千萬的資本項目,比如正在盯緊的地方領導——這都是最要命的機密,足夠讓很多人蹲監獄的秘密,他以為在衛生間裡打電話是最安全的,只有鏡子裡的自己才能聽到,卻完全忽略了近在屁股底下的我: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

  除了阿姨和我的主人以外,第三個經常被我看到的人,是一個女人。

  當然,她不是阿姨那樣的中年農村婦女,而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僅僅以一隻馬桶的審美角度而言。

  不用說你們就明白了,她是我的有錢主人的小情人。

  她大概也就二十多歲吧,看起來還算有些教養,化著並不是很濃的妝,佩著一條卡地亞的項鍊。我懷疑她是個在校大學生,因為她的手機上貼著春哥的頭像,包包里還插著一本郭敬明的《小時代》。

  不知道什麼原因,雖然談不上討厭,但我並不喜歡她。

  小情人大約每周來一次,每次都會在我的身上坐很久,難道是和我的主人廝混久了,也學會他的壞毛病了嗎?她的手指不停地發著簡訊,當然是主人不在的時候。我從下面悄悄瞄了一眼,似乎是發給另一個老闆的,原來小小年紀花頭還不少呢。

  不過,我最討厭的就是,主人會帶著小情人一起洗澡。

  我當然不會拒絕看美女,但在看一個美女洗澡的同時,還得看著一個肥胖的醜陋男子,這就實在令我倒胃口了!甚至比單獨看我的主人洗澡更糟糕——因為他天生長成那樣,也沒什麼對不起人民群眾的。可是,他的那個臃腫身體,和一個年輕美女的身體,同處於一個豪華性感的浴缸之內,不免令人想起某某插在鮮花上的古語。

  最令人鬱悶的是,主人常把浪花濺到我的身上,強迫我看他們的表演……(以下刪去一百九十三字)

  這時我就會異常絕望,有些殘忍地暗暗對老天祈禱,祈禱我的主人快點死翹翹,終止這些噁心的演出吧。

  然而,想不到的是,我的祈禱很快就應驗了。

  ·四·

  在他成為我的主人六個月零十三天後。

  後半夜。我身上沒表,不知道是幾點。

  我聽到衛生間外面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接著是電視機和冰箱被砸爛的聲音,然後有人一腳踹開了我的房門。

  我的主人走了進來。

  他搖搖欲墜地摸開電燈,照亮自己慘白的臉。但是,照舊肥胖,照舊猥瑣——對不起,這種時刻不該如此形容我的主人。

  這回他沒有散發酒氣,跌跌撞撞地坐到我身上,對面鏡中的目光告訴我——他的頭腦非常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他知道自己變得一無所有,一夜之間成了窮光蛋,還背著幾千萬的債。

  他目光呆滯地看著鏡中的自己,似乎看到一具壓滿鈔票的屍體,隨之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吼。他慢慢地站起來,撫摸我的頭腦和身體,就像撫摸他的小情人,撫摸那年輕白皙光滑漂亮的肌膚——她永遠不會回來了,說不定正躺在另一個臃腫的懷抱里。

  對我撫摸了半個鐘頭,他才滿足地轉身,打開浴缸的水龍頭。他安靜地坐在浴缸邊緣,腆著快要撐破的肚子,看著熱水一點點往上漲……

  很快,衛生間裡便已煙霧繚繞,世界變得異常朦朧,我再也看不清主人的眼神,只見他脫下一件件衣服,直至全身赤裸裸的,像拔光了毛的肯德雞。

  當浴缸水差不多要溢出來時,他輕輕地關掉龍頭,竟有些優雅地坐了進去。整個人浸泡在熱水中,那身白肉即刻燙得發紅,表情卻很是享受。這浴缸太過龐大,他幾乎能在裡面潛泳,只把鼻孔露出水面。

  享受片刻,他緩緩地坐起來,在浴缸邊緣用手摸索,找擦身的毛巾嗎?我要是有手就給他遞過去了。

  然而,他手裡摸到的是一把剃鬚刀。

  不是電動剃鬚刀,而是帶著鋒利刀片的剃刀——上個月帶著小情人去歐洲買回來的。

  他平靜地看著黑色刀片,將它從刀架上卸下來,放在眼前晃了幾下。蒸氣讓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看到刀片鋒刃閃爍的寒光。

  如果,我有嘴巴的話,我一定會大聲尖叫起來。

  我有嘴巴嗎?我沒有。

  所以,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主人,看著這個已經一無所有的胖子,用自己的右手拿著刀片,用力割開自己左手的手腕。

  他似乎很不會用刀,足足割了半個鐘頭,一會兒刺一會兒砍一會兒鋸,就像對付一個打不開的罐頭。

  終於,主人忍不住慘叫了一聲,我看到一抹鮮紅的液體,從他的手腕里飛濺出來,穿過水霧繚繞的空氣,噴灑到浴缸里,瓷磚上,甚至天花板上——還有兩滴濺到了我的臉上。

  他在浴缸里劇烈掙扎片刻,似乎想要爬起來逃生,像是後悔了自殺的決定,但卻沒有力氣起來。大概是在cháo濕悶熱中困得太久,再加上體形肥大心臟負擔太重,使得他根本無法動彈,就像手腳都被霧氣綁了起來。

  我痛苦地目睹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卻絲毫不能為我的主人做些什麼。我恨自己只是一隻馬桶,只是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可是光會思考有什麼用呢?我卻沒有任何的能力去救我的主人,只能眼巴巴看著我的主人要死在浴缸里,甚至都沒有能力向外求救!

  痛苦抽搐了數分鐘後,我感覺到他的喉嚨開始痙攣,瞪大的眼睛甚為怪異,兩隻瞳孔變得如玻璃晶體,正直勾勾地盯著我,似乎我才是殺人兇手。

  他死了。

  ·五·

  生活就是餐桌與茶几,擺滿了餐具與杯具。

  我眼睜睜看著我的主人死去。

  一陣陰影從他額頭飄過,化作一團黑色煙霧,竟輕輕地吻了他的嘴唇。

  我知道,那就是死神。

  現在,主人即將進入腦死亡的狀態,大概正在和死神對話。最後他會想些什麼呢?大概是萬分的懊惱,因為他根本就不想死,反而充滿了求生的欲望。自殺對他而言只是一種表演,表演給自己看的一齣戲。一旦這齣戲危害到自己的生命,他就會立刻回到求生的軌道上來。

  可惜,他太胖了,悶熱的水汽中,他喪失了全部力量,無法從浴缸里站起來。

  他不是割腕自殺死的,而是在泡熱水澡的過程中,因為缺氧導致心臟病突發而死。

  我知道他的心臟有問題,他和小情人一起洗澡時說過,全因為自己身上這層膘。

  可憐的主人,他明明不想自殺,卻還是被自己害死了。

  他還在想他的萬惡的敵人?想他的躺在別人懷抱里的小情人?想他曾經輝煌發跡的過去?想他少年時代的純潔初戀?想他童年時代與鄰家小孩捉迷藏?想他剛出生時看到媽媽的模樣?想他還在母腹里像一隻小魚兒時的時光?想他的前世是否殺過太多的人?

  死神,卻容不得他想太久,揮一揮黑色的衣袖,便帶走了他全部的靈魂。

  腦死亡。

  他倒在寬敞的浴缸里。漸漸變涼的一池渾濁的水中,他像一隻充足了氣的皮球,鼓著肚子漂浮在水面上。

  浴缸里的浮屍。

  水,不斷化開著手腕上的傷口。血,死人的血,像黑紅色的顏料,緩緩鋪滿一池的水。

  我靜靜地看著我的主人,看著他的血在浴缸中逸開,看著他的皮膚變得慘白,看著他的身體變得僵硬,看著他的頭髮在水中豎起就像變長了,看著他的眼球因失去血壓而變成平面,看著他的瞳孔放大暗淡無光。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