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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那個男“人”,他的眼球頂了出來,全身青筋暴突,整張臉扭曲在一起——我已經看不到“人”了,只看到一頭兇殘的怪獸,從黑夜的城市深處飛來,帶著地底深處的瓦斯味,帶著許多個悲慘呼叫的幽靈,帶著一身血淋淋的胎衣,緊緊扼住一個女人的脖子。

  一分鐘。

  殺死一個人,其實還不需要一分鐘。

  我的主人再也不能動彈了,只有一張痛苦不堪的臉,永遠定格最後的瞬間。

  她死了。

  十四

  她死了。

  不需要醫生鑑定,不需要對大腦檢查,我知道她死了——因為,我看到了她的靈魂。

  那個輕輕的輕輕的輕輕的靈魂,輕得就像一團男人吐出的藍色煙霧,輕得就像一捧無人角落裡揚起的塵埃,輕得就像一片屠宰場裡死去家禽的羽毛,輕得就像——就像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人。

  別走!

  我的主人!我的洛神!我的維納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慾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我哭不出來,我的眼淚已經乾涸。我看著她的靈魂從她的尚未寒冷的屍體上飄起,那是和她的身體一樣美麗的一片光芒,卻絲毫看不到死亡的痛苦與悲哀,只有獲得自由的輕鬆與欣喜。她驚訝地看著自己化作幽靈升起,歡快地在空氣中翩翩起舞,並不在意身邊那個邪惡的男人,而是把目光聚集到我的身上。

  我與她的靈魂四目相交,我們彼此都能看清對方的心,她終於知道我愛她——可惜,她知道的太晚,只能無限遺憾地撫摸著我,親吻著我的額頭,又無限留戀地向上升去。

  再見!我最愛的人!

  主人的靈魂飄向衛生間的氣窗,最後回頭看了我一眼,這是她在這一世最後的記憶。

  當我再度睜開眼睛,已經再也見不到她了。

  低頭,只遺下她的美麗的屍體,那張死不瞑目的臉,變得發灰的眼珠里,刻錄著那個男人的臉。

  那個男人的臉。

  他已失去了任何表情,就像一具地底深處的殭屍,又像一頭冷酷無情的野獸,凝固了十幾分鐘後,開始行動。

  轉眼,美麗的屍體被拖出衛生間,我在心裡大喊別帶走她!但他關緊衛生間的門,讓我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我什麼都看不到了,只聽到外面響起開門和關門聲,難道他把屍體背出去了?接著外面也是一片寂靜。我獨自躲在黑暗深處,只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這是她在這裡最後的遺蹟。

  不,地上肯定還有她的頭髮,某些殘留的皮膚組織,加上滿地流淌的鮮血,她不可能就此在世界上消失!凡是存在過的人,一定會留下許許多多線索,殺人者不會逃脫懲罰的!可是,那些在他的煤礦里死去的人們,不也像空氣一樣無影無蹤了嗎?誰還會關心那些生命存在過與否呢?有些生命的存在,就連放個屁也會影來億萬人關注,但更多生命的存在,卻只是畫在黑板上的一個數字一個符號一個圖案,僅此而已,用黑板擦就可以輕鬆地抹去。

  我悲哀地守候在這座隱秘的墳墓里,衛生間的門始終沒有動靜,門外也安靜地如同墓道,只能幻想自己不知過了多少個歲月?一個小時?一個星期?一個春秋?一千年?

  天,將要亮的時候,外面終於有了聲響,接著有人打開了房門。

  我期待見到警察,沒想到還是那種邪惡的臉。

  他,他又回來了。

  男人的臉上有些疲倦,顯然一宿都沒有合過眼。從前額的頭髮來看,似乎流過許多汗水。半夜出去了那麼久,肯定是去荒郊野外拋屍——可以想像他的偽裝,就像架著一個醉酒女子,架著她的屍體坐電梯下去,到車庫裝進他的悍馬車。沒人能想到他會帶著一具屍體!當他狂飆到城市的郊外,把屍體裝進大號的塑膠袋裡,但他不能把屍體扔在這裡,這樣很快就會被警察發現的。他必須用其他方法來處理,他會用電話招來某個手下,找到一個可靠的卡車司機,將屍體長途運送上千公里,直達真正屬於他的地盤——煤礦,那裡是他的私有財產,他的獨立王國,也是他的御用陵墓。到這裡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就像處理那些死去的礦工那樣,他可以有許多方式來解決屍體——我的可憐的主人,她將要永遠埋葬於黃土之下。

  此刻,男人雖然疲倦但並不害怕,反而露出輕的表情,為自己的厲害手段而自豪。但他還沒有徹底安全,必須把殺人現場清理乾淨。他打開水龍頭沖洗地面,還使用了一些特別的液體,任何痕跡都會被消滅殆盡,無論血痕還是毛髮全都屍骨無存——當然,這些並不會傷害到我的身體。但他也不會把我給放過,又用這些液體在我身上清洗一遍,將她最後殘留的氣味也清除了。

  我恨他。

  第一次如此恨一個人。

  如此折騰到中午,他才滿意地呼出一口長氣,出去清理她的物品——所有東西都被分批清理出房間,但沒扔到公寓的垃圾桶,而是運進他的悍馬車,丟棄到郊外的垃圾場,這樣就不會留下任何證據了。我聽到他在外面打了個電話,囑咐他的手下要搞定她認識的所有人,偽造成她跟著另一個老闆跑了的假象。據說那位虛構出來的老闆後台極硬,屬於“上面有人”的級別,將她秘密保護在某座海島宮殿之中,從此過上了皇妃般的幸福生活,還要惹得大家紛紛羨慕嫉妒她呢!

  於是,我的主人的所有痕跡,被這個男人一乾二淨地清除掉了,就像她從來不曾出生過,從來不曾長大過,從來都只是我自己幻想出來一個夢。

  夢?

  這真的是一個夢嗎?無論美夢還是惡夢抑或短暫的春夢,我都不會忘記這個夢中的女人,不會忘記這些夢中的情景,不會忘記夢中自己的痛苦與淚水,不會忘記夢中對另一個人的仇恨。

  也許,很多年後當我作為一隻年老體弱的馬桶,躺在世界末日般的垃圾堆里,永遠埋進土中化作各種元素,希望能夠埋在她的屍骨身邊。

  十五

  我,一隻馬桶,一隻抽水馬桶,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仍然靜靜地蹲在這套公寓的衛生間裡。

  距離那樁命案的發生,距離我的愛人的死去,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沒有人再回來過,也沒有人再關心過,公寓成為一座死去的冰冷的墳墓。

  我沉睡了一個月。外面已沒有任何她的痕跡,徒留灰塵緩緩積起。母蜘蛛在我的身邊吐絲作網,與公蜘蛛交配之後,再毫不留情地將它吃掉——殺與被殺,吃與被吃,這是世界唯一的法則。

  他,一個男人,一個邪惡的男人,一個帶著煤炭氣味的男人,仍然不辭辛苦地為我物色新的主人。

  終於,一個cháo濕的清晨,外面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經驗告訴我新主人搬來了。

  有人推開衛生間的門,清潔工人進來打掃衛生,倒霉的母蜘蛛當即家破人亡。忙碌了整整一天,不斷有人進進出出,都沒看到新主人的真面目。傍晚,所有人都離去以後,外面才響起一陣輕盈的腳步,想必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吧。

  果然,她輕快地走進衛生間,露出一張水嫩水嫩的臉蛋,而且是最適合上鏡頭的巴掌臉,看樣子不會超過22歲,難道是戲劇學院表演系的學生?她對這間公寓很是滿意,嘴角微微上翹,指尖滑過打掃乾淨的洗臉台,對著鏡子擺了幾個POSE,擠眉弄眼就像拍戲,還能突然放出“電眼”,看來馬桶的判斷很準確。

  她回頭看到了我,果然被我超凡脫俗的外表吸引,立即坐下來享用了一番。

  出於馬桶的職業精神,我強迫自己認可這位新主人,迎接她那更年輕誘人的身體。這也是上一位主人死去以後,我第一次接觸人類的皮膚——不,感覺總是不對,無論她的身體如何漂亮,無論我如何努力工作,卻再也無法回到過去,回到我的上一位主人,回到我的洛神和維納斯的感覺。

  新主人滿意地起身,放水沖洗我的身體,一邊哼歌一邊洗手,不過聽起來很是走音,與曾哥有得一拼。我看著鏡子裡她的臉,雖然那麼年輕與完美,絕不遜色於我的上位主人,卻無法吸引我再多看她幾眼。

  她打開浴桶的龍頭,脫下衣服跳進熱水之中,將惹人鼻血的性感身體,完全暴露在我的面前。我卻閉上眼睛沉入黑暗,並非出於對女人身體的羞澀,更不是要保持我的純潔,而僅僅因為不想——不想看別的女人的身體,不想被別人的女人所吸引。

  我想,我的心曾經是空的,後來被某樣東西填滿,又隨著那樣東西的離去而破碎,變得篩子似的漏洞百出,便再也無法容納任何新的東西了。

  相比之下,人心易變,而馬桶心卻不變。

  就在我的新主人洗完澡,裹著浴巾要出來的時候,衛生間的房門卻打開了。她先是恐懼地捂緊胸口,接著又輕鬆地笑了出來,便將胸口的浴巾放開了。

  於是,我的目光從她的身上,轉到了門口的那個男人。

  還是他。

  還是那雙邪惡的眼睛,那身DIOR西裝和領帶,那股無法洗去的煤灰味,還有身後照例跟隨的一團煙霧——只有我才能看到這些東西,因為馬桶的眼中有靈,可以看到死去的鬼魂。

  這套房子依舊屬於這個男人,即便他曾經親手殺過一個女人,即便這裡就是他的兇殺現場。他卻繼續著充滿欲望的生活,似乎那個女人只是一件衣服,穿舊了便扔進垃圾桶,反正也不會有人關心一件舊衣服,反正他還有的是錢去買新衣服。

  現在,他的新衣服就掛在他的面前——雖然,現在她沒有穿任何衣服。

  他冷冷地打量著他的新衣服,打量這個更年輕漂亮的身體,浴後散發著水氣的尤物,就像打量著他即將享用的夜宵。

  就在女孩熱情地張開雙手說,謝謝你啊,我很喜歡這套房子,也很喜歡你這個人,我會讓你感覺到幸福的。

  這番話他自然聽得多了,剛剛松下胸口的領帶,就把目光對準了我,皺起眉頭無情地說,跟我出來!

  女孩的目光有些害怕,你不喜歡我嗎?

  我不喜歡這個衛生間——男人說完將她拉了出來,關門的同時也把我關進黑暗。

  接著,我聽到外面響起一些聲音,那是多麼熟悉的聲音啊(以下刪去一百七十二字)。

  衛生間裡的黑夜,無邊的黑夜,窗外呼嘯的黑夜,還有我自己的黑夜。

  接下來的日子,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對我來說,都將是黑夜......

  十六

  我恨他。

  我恨這個房子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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