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然而,主人依舊沒有擺脫恐懼。

  誰都說不準,那個男人什麼時候還會回來?他仍然是這套房子的主人,仍然是她唯一的生活來源,仍然隨時都會出現在這裡,重新掌控她的生活她的自由乃至她的身體。

  就像樓上只扔下一隻鞋子,不知道第二隻鞋子何時放下?

  最初幾天的如釋重負之後,她又陷入了深深的心理負擔。似乎那個男人就是一團影子,無論她躲藏在哪個角落,都逃不脫身後那團黑色的東西,轉眼便能化作野獸的形狀,將她惡狠狠地一口吞沒。

  她一天天生活在這樣的恐懼中,一天天躲在馬桶上輕聲哭泣,一天天衣帶漸寬形容憔悴——當她坐在我的身上時,我能感到她臀部的肌肉在減少,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大腿骨,那不是正常女子的骨感,而是嚴重的精神衰弱導致異常消瘦。

  我真的為她而感到難過。

  她那麼漂亮,那麼有氣質,一定又那麼聰明,可是,為什麼要因為這麼一個男人,忍受那麼多痛苦與恐懼呢?她完全可以自力更生啊,逃出這座美麗的監獄,逃出那個混蛋的魔爪,找尋真正屬於自己的世界。我就不信那個男人有天大本領,能把逃出去的她再抓回來?

  我的主人啊,我最愛的人啊,你為什麼不離開這裡?

  可是......可是......我又不敢真的這麼去想,因為我實在捨不得她,捨不得看不到她的日子,如果她真的離開了這裡,自然也就永遠離開了我——哪個搬家會把馬桶也一起搬走呢?不敢想像我獨自一人留在這裡,再也見到她的微笑她的目光她的容顏,再也聽不到她的神秘的歌聲她的蘭花般的氣息,再也接觸不到她的光滑細膩性感的身體......

  沒有她的日子,不就是我的地獄?

  啊,就算換了另一個主人,就算新主人能夠善待於我,就算他(她)是個值得尊敬的人物,但也絕對不可能再替換她在我心底的位置,更不可能替我彌補失去她的痛苦。

  因為,我愛她。

  可是,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只要這個房子繼續屬於那個男人,那麼她就必然生活在恐懼與陰影之中。

  難道,這就是我愛她的結果——她的永遠的痛苦?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願永遠地失去她!

  你,快點走吧!我的主人!快去一方自由的天地,快去尋找真正的幸福,不要再留戀這個衛生間了,更不要再迷戀馬桶哥了,哥只是個傳說!

  愛一個人。

  不僅是占有她,更重要的是讓她幸福。

  想到這裡,免不了的悲痛欲絕,更忍不住的淚如雨下。

  對不起,我沒有眼睛沒有臉,淚水只能從馬桶里翻湧起來,如果有誰BT地想要嘗嘗馬桶水的滋味,那將享受到一股淡淡的鹹味和苦澀。

  每個夜晚,我都會這樣流淚,從水箱泄漏到馬桶里,又汨汨地流淌入下水管道——抱歉,我知道中國西部地方的人都吃不上水,我卻如此奢侈地在浪費!下輩子堅決做一隻打井機來還債。

  每夜,躺在臥室里的她,都能夠聽到衛生間裡傳來的淌水聲,自然讓她忐忑不安心神不寧,似乎這水聲就是她生命最後的音符?一個夜晚,她悄無聲息地闖進來,我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就被她一把掀起馬桶蓋子,就像突然剝去我最後的遮羞布,燈光亮起之後,她發現了漏水的秘密。

  第二天,我的主人向公寓的物業報修馬桶。

  物業派來一位頭髮半白的大叔維修工,擦著一口流利的北方鄉村口音,看到我的主人還十分地不好意思。友善的主人給他倒了杯熱水,使得大叔有了受寵若驚的感覺——大叔在這棟樓里上班,當然知道這裡住著不少高級二奶。他每次上門維修的時候,都得受盡白眼和歧視,從沒享受過這種待遇,不禁讓大叔的幹活熱情高漲,以至於給我來了個外科手術。

  沒天理啊!只是流了幾滴眼淚而已,何必要在我的胸口開刀呢?

  作為一隻馬桶,有時必然要面對這樣的杯具。修理工大叔打開我的身體,用堅硬冰冷的鏍絲刀和扳手,反覆蹂躪我的五臟六肺,就差把我給德州電鋸式的大卸八塊了。

  但他無法阻止我的淚水。

  折騰了個把鐘頭,大叔終於無奈地投降了,手一攤說,小妹啊,俺修了幾十年的馬桶,沒看到這個馬桶那麼難對付,看來不是一般的馬桶,大概沾了什麼靈氣,俺看你也別修拉,要麼另請高明,實在抱歉。

  我的主人不想為難辛苦的大叔,就在報修單上簽字認可他修好了。送走修理工後,她回到衛生間裡,一籌莫展地看著我,看著我那永不停歇的眼淚,便想起了她自己的悲傷。

  於是,她蹲在我的面前,痴痴地說,馬桶,我的朋友,能不能不要流淚?你的眼淚會讓我傷心,讓我想起我的過去,想起過去就會讓我也每夜流淚。

  一分鐘後,我止住了眼淚。

  看到馬桶里的水平靜下來,她終於給了我一個微笑。

  謝謝你!我知道你能夠聽到我的聲音,我知道你是一個有生命的馬桶,我也知道你是在為我而悲傷流淚。

  她在和我說話,她真的在我說話,不是自言自語,不是顧影自憐,她知道我可以感受到她,她知道我可以為她流淚!

  這讓我興奮異常,但我卻不能說話——除了流水噴水,我還能如何表達自我呢?

  我只是一隻馬桶。

  殘酷無情的現實,讓我安靜蹲在地上,注視著我最愛的女子。

  她說,好吧,我知道你不能說話,但我知道你可以聽到,你想聽我的故事嗎?

  我的沉默,已經代表了YES。

  主人微微點頭,輕啟紅唇,嘆息道,哎,我的故事——我從沒對人說過我的故事,幸好你本來就不是人。

  哦,她是真的知道我能夠聽懂,還是單純地想要找個傾訴的對象呢?

  我,出生在一個北方的小城,我們那個地方盛產美女,很不幸我也是其中之一。她回頭看了看鏡中的自己,苦笑道,我想,這不算是自賣自誇吧?

  接下來,她慢慢地說出了她的全部的故事,從自己出生之前父母的故事,再到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回頭想想那時的日子,仿佛另一個極度遙遠的世界,遙遠到自己從沒去過那裡。

  她的人生,就像一條涓涓流淌的小溪,經過許許多多急流險彎,變成郊野間緩流的小河,不斷接受兩岸的垃圾與污水,滿目油污的水面上,漂浮著塑料飯盒與礦泉水瓶,最終匯入一條無邊無際的渾濁江水,溶化在數千里奔流下來的泥沙之中,再也看不到原來的樣子,再也回不到小溪源頭的清脆山巒。

  你要問:這就是她的故事?

  是的,這就是她的故事。

  難道沒有我們常聽說的那些詞語,比如——家庭貧困?弟弟輟學?女大學生?籌措學費?誤入歧途?受騙上當?貪慕虛榮?好逸惡勞?天生yín盪?骨子下賤?還有多少不堪入耳的理由?還是給我提供幾句“知音體”的標題?

  對不起,我聽到了她的故事,這就已經足夠了。

  我愛她,我願意為她保密——她的故事,也不僅是她的故事。

  維克托·雨果大師說過,幸福的人生都是一樣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其實,我想很多人的不幸也是相同的。

  正如我的主人,和那些與我的主人類似的人們,還有許多比她更不幸的人們。

  有人鄙視她們,有人可憐她們,有人羨慕她們,但沒有人真正的愛她們。

  但我愛她,聽完她的故事以後,我仍然愛她,並且不曾減低半分。

  當,我的主人,終於從回憶中抽身而出,淚水卻已經鋪滿臉頰,輕輕垂落到我的身上。

  她的淚水,與我的淚水,混合在一起。

  對不起,我不該在你面前哭的。主人擦乾眼淚,給了我一個微笑——這才是她最美的時刻。

  可是,這樣的美麗又能持續多久?無論她是否能獲得自由?無論她是否能重得幸福?再美的容顏終將變老,不是說紅顏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嗎?

  但願,她能早點離我而去,這雖讓我肝腸寸斷,但也省卻我看著她慢慢老去的痛苦。

  而我,作為一隻馬桶,將永遠保持現在的樣子,直到徹底報廢被扔進垃圾堆里。

  於是,我想起一首葉芝的詩——

  當你老了,頭髮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來,/慢慢讀著,追夢當年的眼神/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多少人愛過你青春的片影,/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是真情,/惟獨一人愛你那朝聖者的心,/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在爐柵邊,你彎下了腰,/低語著,帶著淺淺的傷感,/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怎樣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

  十二

  用《當你老了》來形容我的主人——她這樣的女人——算不算對詩人葉芝的褻瀆?

  我想,無論或高貴或低賤的女人,只要是一個女人,在各自愛她們的男子心中,都是同樣的美麗高貴而神聖——儘管我還算不上男人,甚至算不上個“人”。

  人非糙木,孰能無情?連一隻馬桶都能有情,何況萬物靈長之人呢?

  但是,有些人實在不配被稱為“人”,自然更談不上什麼情了。

  比如,那個邪惡的男人。

  他已經半多月沒回來了,看來要把許多消失的生命,縮小到一個很小的範圍,就像死去的只是狗或貓,乃至很快就被我們自己遺忘,顯然是一件並不容易辦到的事。

  不過,即便身為一隻馬桶,我依然明白,在這個充滿想像力的時代,沒什麼事是辦不到的。

  但對我的主人來說,卻是她難得的自由。

  像只籠中的美麗小鳥,居住在這高高的城堡之上,難免會孤獨寂寞心生雜念。這是人之常情,何況她本來就不是屬於任何人的奴隸。她有權利尋找自己的方向,更有權利去喜歡別的優秀的男子——儘管這將令我嫉妒令我難受令我抓狂——但我還是要祝福她。(哎,為何我總是說這些老套而狗血的台詞?)

  祝福她。

  和他。

  請原諒我大喘氣的說話方式,因為我確實很嫉妒很難受很抓狂,所以才會極不情願地停頓了許久,說出了後面的那個他。

  再說一遍——祝福她和他。

  他是誰?

  當然,不是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只配用“它”來做人稱代詞。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