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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說了句什麼,他沒聽清:“哈?”

  “我說那個屋子,”警察指了指貨櫃盡頭處的那間,“是我的宿舍,但是裡頭就一張床,只夠你睡。我問了岑小姐,你們不是夫妻,可能要分開住,我為她借了張棕櫚席來。”

  這是不是有點……反了?

  衛來確認了一下:“我睡床?”

  “是啊,岑小姐可以睡電話間,蓆子鋪在地上就好。我住辦公室,有事你們叫我。”

  懂了,這裡男人地位比女人高,優先受照顧的是男人。

  衛來笑起來,他拍拍警察的肩,說:“行吧,你別管了,我會安排。”

  ——

  岑今不需要他“安排”,她根本沒有床是給他睡的意識——他洗漱完了進屋的時候,她老早躺下了。

  衛來關了燈,把棕櫚席鋪到地上,躺上去。

  真好,躺平的感覺,的確比在海水裡泡著來的舒服。

  貨櫃上開了小窗,橫豎焊了兩根鐵條,從窗口可以看到那根晾繩,他的衣服在繩子上蕩蕩悠悠。

  忽然想起埃琳的話。

  ——“你對將來沒有計劃嗎?也該存點錢,娶個喜歡的姑娘,買大的房子,過安定的生活……”

  安定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他不知道。

  他覺得自己的命運就是條破船,永遠都會在水裡漂,這一生的人事紛擾是船上吹過的大風、刮來的大浪,過了就過了,不想招惹誰,也不想載誰上船。

  安定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是衣服不用穿了就扔,總會有人洗乾淨晾曬了收藏,還是以後他都會惦記著回家,因為家裡有人等他?

  過了很久,他才沉沉睡去。

  又夢見那條船,在海里漂。

  上了甲板,看到岑今坐在高腳凳上,面前支著畫架,她沒有穿晚禮服,穿著他的襯衫,赤著腳,回頭看著他笑。

  你又在這,你畫什麼?

  剎那間風雲色變,有大浪從一側咆哮著翻湧過來。

  船身驟然傾斜,岑今從凳子上摔翻到甲板上,一路滾向船舷。

  他全身的血頃刻衝到大腦,沖了幾步撲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浪蓋過來,冰涼的水瀑從他頭頂砸下,他努力睜開眼睛,看到她黑髮被風抓的凌亂,身子在半空搖晃。

  他說:“別怕,來,手抬高,過來勾住我脖子,像上次我們去屋頂乘涼那樣……”

  岑今沒有抬手,只是看著他微笑。

  他忽然發現,她抹了口紅。

  是不那麼厚重的酒紅色。

  那支口紅,不是和行李一起,炸毀在海里了嗎?

  ……

  衛來翻身坐起,坐起的剎那,後背冰涼,像是夢裡的那場大浪真的來過。

  他迅速去到床邊,叫她:“岑今?”

  她做噩夢了,同那次在飛機上一樣,身子輕微的痙攣,手反射性地空抬、虛抓,衛來聽到她一直喃喃:“車呢,我要上車。”

  他攥緊她肩膀,用力推了一下。

  幾秒鐘的等待之後,岑今慢慢睜開眼睛。

  衛來說:“你做噩夢了。”

  她沒說話,眼神茫然。

  “又夢見卡隆了?”

  還是沒說話。

  “是同一個夢嗎?”

  她終於緩過來,閉上眼睛,輕聲說:“做個噩夢真累,比被人追殺了一路還要累。”

  衛來笑,他手臂穿過她腰後,把她抱起了圈進自己懷裡,說:“給我講一下你的夢。”

  “噩夢如果不講出來,會永遠停在夢裡的。”

  岑今還是沒說話。

  窗外有月亮,月光移照在那條晾繩上,衣服在月光里呆板地掛晃,像個訥言又笨拙的怪東西。

  良久,她低聲說了句:“你相不相信,雖然我援非的動機不那麼單純,但是我到了這裡之後,看到他們生活那麼辛苦,我還是真的想做點事情的?”

  衛來低下頭,下巴輕輕蹭到她嘴唇。

  說:“相信。”

  ——

  “我到卡隆的時候,當地的局勢已經很緊張。當權的是胡卡人,卡西人有個流亡在外的解放陣線,雙方打過幾次仗了,聯合國看不過去,出面調停,在鄰國安排了一次雙方的談判。”

  “胡卡總統飛去談判之後,國內一片混亂,激進分子叫囂說,總統不能當叛徒,我們不跟蟑螂締結和平條約,絕不跟他們分享權力。”

  “那天,一大早廣播裡就有消息,說是談判取得了重大進展,和平指日可待。總統即日就會回國,頒布具體方案。”

  “我們當時的辦事處,在一所小學校里,裡頭有工作人員,也駐紮了一部分維和士兵保障我們的安全。那天晚上的時候,入睡前,忽然聽到轟的一聲巨響,跑到窗口去看,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有大的火球,把那一片的天都給映紅了。”

  “所有人都聚到學校的廣場上,電話不通、電視沒有接收信號、緊接著又停電——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後來,維和士官讓我們放心,說可能是武器庫爆炸了。”

  她有點失神,停了好一會兒。

  “到半夜的時候,確切的消息傳來,胡卡總統回國的座機在快降落之前,被火箭彈擊中,機上政府人員無一生還。”

  “我當時只是感覺震驚,但維和士官們馬上變了臉色,當晚他們不睡覺,全員值勤。氣氛很緊張,我聽到他們念叨了很多次:要出事了。”

  她身子瑟縮了一下。

  “凌晨的時候,城裡所有的電台廣播幾乎都在同一時間響了起來,滿城迴蕩著胡卡人暴怒的聲音,他們說:卡西人殺死了我們的總統!我們絕對不能再容忍了!”

  衛來低聲問她:“是卡西人幹的嗎?”

  她搖頭:“不知道,直到今天都不知道。”

  時至今日,都沒人知道真兇是誰,雙方還在互相指責:胡卡人說是卡西人借談判為名行攻擊之實,卡西人說是胡卡人中的激進分子故意刺殺總統以挑起矛盾。

  再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早飯過後,有國際組織和維和士兵標誌的小學校里迎來了第一撥逃難的人cháo,那些人拖家帶口,帶著緊急收拾出來的行李,滿臉驚惶。

  有人嚎啕大哭著說:殺人了,胡卡人在街面上殺人了!

  有兩個維和士兵開車出去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車窗被砸碎,拉回來一車身上帶血的難民。

  車子疾馳進學校操場,接應的士兵馬上關校門。

  恐慌在小學校里蔓延開來,岑今因為剛撤離索馬利亞的戰亂,反而是相對鎮定的那個,她安排人登記名單、安撫民眾、關閉校舍所有入口,請維和士官撥出幾名士兵,在難民群集的區域外圍持槍巡邏。

  有個女人驚恐地拽著她的衣角不放。

  岑今蹲下身子,指向高處飄揚的地球與橄欖枝圖樣的旗幟:“這裡是國際組織營地,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事,請放心,你們在這裡絕對安全。”

  第35章(略修)

  衛來嘆氣。

  他覺得,很多話不能說的太滿,就比如他自己:如果他把岑今帶回去了,麋鹿大概會嘲他一輩子的。

  ——你不是說,絕不跟客戶發展除了錢之外的任何關係嗎?

  不過沒事,對策他都想好了,麋鹿敢說,他就敢揍他:說一次揍一次,以麋鹿的德性,打三次應該就老實了。

  “後來,她們是不是並不安全?被殺了?”

  岑今笑了笑:“不是,有維和士兵,有國際組織工作人員,確實絕對安全。”

  下午的時候,陸續有胡卡暴徒,像聞到了腥膻味的狼,三三兩兩在學校外圍轉悠,手裡都提著刀,怪叫,砸啤酒瓶,但並不敢靠近。

  他們隔著一道欄杆威懾似的練習劈刀,或者把刀在石板上反覆拖磨,發出刺耳的金石聲:離的最近的時候,可以看到刀身上斑駁的血跡,和刀頭下滴的血。

  難民聚集在操場上,瑟縮成一團,有人受了刀傷,醫療組的工作人員過來裹扎。

  傷者恐懼地話都說的斷斷續續:“有人集中發刀……大箱子打開,長刀倒了一地,廣播裡通知胡卡人領刀,說:殺死蟑螂,殺死一切包庇蟑螂的人……”

  無數胡卡人涌到街頭領刀,喊著煽動的口號把長刀舉向天空,陽光下,無數的刀身反she出一片交疊的刺目光海。

  衛來動容:“這種都是有預謀的吧?”

  怎麼可能前一晚才墜機,幾個小時之後,廣播和武器都備好了?

  岑今說:“後來才知道,屠殺計劃三個月前就開始籌劃了,三個月里,這個計劃也不是沒有泄露,據說有一些歐美國家的情報部門得到了消息,聯合國也聽到一些風聲,但他們沒有重視。”

  “覺得卡隆反正總是在叫囂和衝突之中,能鬧出什麼事兒啊,不會來真的。也有可能是,當時大家更關注科索沃局勢、伊拉克局勢,卡隆這種小國家,沒黃金、沒鑽石、沒石油、沒利益,也就沒關注。”

  都沒想到,這一次不但是來真的,而且從上到下,軍方主導,全民參與,把整個卡隆都拖進了血色深淵。

  “我們被困在小學校里,通訊時斷時續,一片混亂。哪怕聯繫上了上級,那頭也人仰馬翻,因為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沒有先例,都還在緊急會議、討論、想辦法,只會回覆你說:等一等,有消息會告訴你們的,原地待命,不要擅作主張。”

  她們只好一遍又一遍的安慰難民:

  ——你們在這裡絕對安全。

  ——軍隊馬上會來的,放心,局勢馬上會穩定。

  難民們不敢睡覺,在操場上坐著,圍著披毯,砍開學校里的桌、椅當木柴生火、做飯。

  那一夜,操場上火光不滅,映著一張張驚怖的臉,很遠的地方傳來喇叭和音響聲,那是屬於殺戮者的狂歡。

  這場景,終身難忘。

  岑今倚在門框上,對邊上輪崗休息的維和士兵說:“借根煙。”

  她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抽菸的。

  又過了一天。

  第三天的早上,遠處傳來隆隆的車聲,所有人都屏住氣息,有一個難民爬上旗杆,第一個看清車身的標誌,大叫:“聯合國!聯合國的車隊來啦!”

  絕望之後的巨大驚喜,像最盛大的節日狂歡,操場上一下子翻沸,有人抹眼淚,有人衝上去和值勤的維和士兵抱在一起,或者拉著他們一起跳舞,更多的人推開擋住校門的車子,像迎接親人一樣沖向聯合國的車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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