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與人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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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老夫人顫抖的嗓音並不是很大,卻很冷、很恨。

  宛如深秋的涼雨,涼得好似能透入人骨子裡面去,卻迴蕩在每個人的耳邊。

  老婦人有些沙啞的嗓音,竟似帶著濃郁得化不開的森森寒意。

  便是蕭英,那冷若鐵石般的心口,有那麼一刻,也是禁不住攏起了一縷顫抖。

  他冷冷的想,自己是沒算到,是因為元老夫人看著沉穩,歲數也大了,可她終究是個女人。女人總是會比較脆弱,也會動情,更會糊塗,不懂得權衡利弊。一時情切,便會將不該說的話兒都說出來。

  想到了這兒,蕭英臉上的肌肉也禁不住輕輕抖動了一些。

  蕭夫人顫聲道:「元老夫人,你在說些什麼?你莫非糊塗了?蕭家怎會做出此等事情,秋娘本是病死的。可是,可是有什麼得罪你之處?無論如何,你瞧著肅哥兒,盈姐兒的份上,你,你總要饒了蕭家一二。」

  她心裡發抖,一陣陣的懼意更濃了。正因如此,蕭夫人也將元秋娘生出的兩個孩子給拿出來。

  這兩個孩兒,還在蕭家呢。秋娘死了,這孩子是秋娘血脈,弄壞了蕭家名聲,元老夫人親外孫以後也不好抬頭做人。

  那可是元老夫人親孫子,元老夫人不會不理睬的。

  元老夫人緩緩說道:「這京城貴女,要是被什麼惡徒玷污了身子,所生下來的也是孽種,在肚子裡面懷著時候,就該一碗紅花落下去。外孫外孫女?你們蕭家的惡毒種,和我有什麼關係。」

  說到了這兒,元老夫人竟不覺涼絲絲的笑了笑。

  是了,若她愛惜這一雙外孫,早就想法子弄在元家養。這麼多年來,她沒有給這兩個孫兒添一件衣衫,送一盒吃食。這兩個孩子姓蕭,和元家有什麼關係。秋娘壞了孩子,又被弄了落胎,反反覆覆,才生下這兩個孩子,才耗盡了血肉,才會死了的。若不是這蕭家崽子,自己女兒也許不會年紀輕輕就去了。

  她連家裡面嫡親孫女都捨不得送去蕭家,可這些年了,卻留下這兩個孩子。

  便是蕭夫人也聽的一驚,一陣子的不快,惱恨得緊,這外祖母好狠心腸!

  她也被元老夫人的冰涼與怨恨給鎮住了。

  元老夫人慢慢的,慢慢的將這血衣攏住在胸口:「陛下,臣婦所言,都是真的。老身親眼瞧見秋娘的傷,親耳聽到她的哭訴,也親手摸過秋娘那傷痕累累,冷冰冰的屍體。」

  她緩緩的,慢慢的跪了下來,淚水一點一點的,滴落在了血衣之上,濕潤了這件衣衫。

  「陛下可以不相信臣婦所言,也許今日之後,臣婦便會因為患上癲狂之疾,因而送出醫治。又或者因為御前失儀,送去家廟反省。臣婦年事已高,又已然染病,日子不久,也沒什麼可俱。不過如今在陛下跟前,臣婦只能說自己所言,句句為真。就讓我這個娘,去陪一陪我那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我的秋娘。」

  她攏住了這件血衣,卻不覺泣不成聲。

  宣德帝只覺得一陣子的心浮氣躁,扭過頭去,心中有些氣憤的想,這有些個婦人,只圖那骨肉之情,卻不知大局,不知分寸。

  蕭英瞧著呆若木雞的蕭夫人,卻也是一陣子不喜。蕭夫人到底是女流之輩,如今卻被敵人的淚水與恨意所軟化,竟也心神恍惚。

  婦人之流,大敵當前,豈可恍惚?

  有些話兒,還是應當蕭夫人說來方便一些。

  然則此時此刻,蕭夫人竟似呆住了。

  當真不足以成事!蕭英心中不覺不屑。

  蕭英也只得自己開口:「我雖與秋娘恩愛幾年,到底另娶公主,難怪老夫人竟似意難平。只不過元老夫人縱然是記恨於我,可是肅兒、盈娘都是秋娘親生血脈,也是我蕭英親骨肉,老夫人又何必遷怒這兩個無辜的孩子。」

  言下之下,卻是元老夫人因為蕭英另娶,故而心有不甘,故而竟砌詞污衊。

  蕭夫人回過神來,也趕緊哭訴:「不錯,自打英兒要娶公主,元老夫人便心中不悅。你,你為了秋娘,只想英兒娶個極低賤的女子,一生一世都越不過秋娘去。你連個嫡親的孫女兒,都捨不得給侯爺,只挑挑揀揀,送來個旁支破落戶的女兒。如今侯爺新婚,你便口口聲聲,說蕭家對不住秋娘。你記恨在心,難怪元月砂如此大膽,竟似老夫人一番計策,狠心挑撥。不然秋娘都已經是死了好幾年了,怎麼你當然不說,元老夫人,你怎麼當年不說!」

  越說,蕭夫人越有底氣,到最後竟似有些咄咄逼人。

  元老夫人死死的咬緊了牙關,當年她為何不說?還不是因為元家的男人。這元家牽涉到了貪墨,又被都察院盯上了,若非蕭英用些個手腕,只恐元家名聲掃地。她當時不能說,如今更不能說為什麼當時不能說。

  眼見元老夫人不吱聲,蕭夫人更添了信心,不覺哭訴:「你這當外祖母的,怎可這麼說自己的孫子、孫女兒,你竟這般冷血無情,這樣子的心狠。哪裡有人,這樣子說自己孫兒的。」

  「如今這昭華縣主被拆穿假話,卻向你求肯,我方才知曉,竟然是親家你在背後指使,不然她一個小女孩兒家家,哪裡懂這些?」

  蕭夫人句句反駁,元老夫人居然膽敢指證蕭家,那她就糊了元老夫人一身污泥。

  蕭英聽了,眉頭漸漸的鬆開了,不錯,這話兒就是應該這樣子說。

  蕭夫人回過神來了,終究還是懂了。

  蕭家此言,倒也似有鼻子有眼,聽著仿佛也是有可能,是那麼一回事兒。然而在元老夫人那極悲哀的容色襯托之下,這些言語竟不覺顯得有些蒼白乏味。

  蕭英內心冷笑,便是別人心存疑竇,那又如何?這事情已然是過去好幾年了,什麼證據都沒有了,便是秋娘屍首也已然火化了去了。元老夫人無憑無據,就算是張口指證,可她既然當年三緘其口,說不通如今才開這個口,那麼說的話就可以不足採信。

  而陛下,如今到底還是站在自己這邊的。只要,這元月砂不再作妖——

  他自認鐵石心腸,又素來不將女子如何放在心上,此刻卻居然心生一縷僥倖期待,只期待元月砂可不要再鬧了。

  然而饒是如此,便算是蕭英心裏面,也知曉絕不可能。

  元月砂,那不就是條瘋狗!那個賤人!

  此刻元月砂的嗓音又迴蕩在蕭英耳邊:「貴妃娘娘,蕭家的人說公主秉性刁蠻,狠辣任性,又有怪癖,喜愛將自己抽打得渾身是傷,又用這傷,污衊蕭家。你是公主母妃,你了解自己女兒,貞敏公主是什麼樣子的人,想來你是清楚的。求你告訴大家,貞敏公主,可是當真如此性情?」

  靜貴妃早已然心亂如麻,如今觸及了元月砂的目光,更是不覺一怔。

  飛將軍青麟是朝廷亂賊,自己心裏面是知曉了。她還知曉,如今蕭英是屬於宣德帝十分要緊的棋子,關係著東海與龍胤朝廷的平衡。靜貴妃甚至不覺在想,元月砂此舉,可是想要天下大亂,毀了龍胤江山?畢竟,眼前這妖物般的少女,本來就是逆賊。自己欲圖用她對付皇后,為兒子報仇,說不定就是引狼入室。

  她又忍不住想,陛下今日,一定不會處置蕭英。女兒不但討不回公道,說不定處境還會更加悲慘。靜貴妃是老成持重的性子,本來今日便想讓貞敏公主先退一步,再徐圖後進。

  周皇后那艷若牡丹一般容貌之上,流轉了幾許漣漣深邃的光彩:「靜貴妃,女兒是你的,自然是你最清楚。可是你如何言語,可是要想個清楚,想通透一些。」

  靜貴妃心中一顫,周皇后又是什麼意思呢?她是警告自己不要胡亂語言,衝撞了陛下,還是盼望自己胡言亂語,得罪了陛下才好。

  元月砂言語嬌軟:「月砂怎會知曉北靜侯與貞敏公主是如此相處,月砂也不知曉貞敏公主的性情。月砂有幸和靜貴妃品茗賞花,聽娘娘提及貞敏公主,說她可謂是乖巧伶俐,聰慧聽話,打小會察言觀色,討你歡喜,念著想著,你這個母妃喜歡什麼,又不喜歡什麼。這宮中原本有御廚,可她為了討你喜歡,竟親自洗手做羹湯,便是小小的一碗湯水,那也是盡心盡力,廢了許多心思手腕。你嘴上雖不好十分稱讚,心裏面卻很甜。貴妃娘娘多年前,失去了兒子,故而傷心欲絕。幸虧這麼些年,有個懂事伶俐的女兒在身邊,乖巧柔順,加以寬慰。不然這麼多年來,貴妃娘娘日子也是不知曉怎麼過。而公主縱然有什麼忤逆你的地方,內心深處,卻也是不過想到母妃給予的些許關懷和憐愛。」

  貞敏公主原本容色甚是冷漠,可是如今,她聽到了這兒時候,卻也是不自禁的抬起頭,瞧著眼前的靜貴妃。

  她婚事頗多忤逆,對靜貴妃說話也是不好聽。其實那時候,她內心有著一縷報復似的快感。這麼些年來,自己對親娘用心,可是靜貴妃念著的卻是那個早就死去的弟弟。她說著那些刺傷人心的話,心裡隱隱有些痛快。母妃不是不愛惜自己嗎,等自己有了夫婿,也是可以將靜貴妃輕輕的拋開。

  等她被蕭英欺辱,在靜貴妃面前一敗塗地的難看,便再也不想面對靜貴妃,眉眼之中俱是冷意。

  如今元月砂口中所說的這些軟語哀求,訴盡衷腸的言語,原本該是百里敏跑去自己親娘面前哭訴的。可是這些話兒,貞敏公主已經是說不出口。現在元月砂說出口了,也是不禁讓貞敏公主抬頭瞧著,瞧上了靜貴妃,她實在很想看看,靜貴妃如今會說些個什麼。

  元月砂言語切切:「娘娘,你瞧公主這樣子瞧著你,你的女兒正看著你。貞敏公主還是在意你這個娘,只盼能得到你的愛惜和關切的。」

  靜貴妃不自禁的抬起頭,觸及了貞敏公主凝視的目光。

  她心尖發顫,女兒的眼神,也許貞敏公主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眼睛裡擁有多麼的渴盼和期待。

  敏兒盼望自己這個娘,為她出頭。可是權衡利弊,自己開了口,得罪了陛下,難道當真便能讓貞敏公主處境更好一些?她之所以讓貞敏公主認錯,難道還有心偏幫蕭家不成?自個兒的所作所為,還不是盼望貞敏公主能好?多年入宮,後宮步步為營,刀劍無影,殺人不見血,卻也是年年歲歲的風霜加身。她早已然學會了沉穩,不要感情用事。如今敏兒盼望自己不顧一切,心之無懼。可這一時痛快,卻不見得是最好選擇啊。

  她心裏面搖搖頭,不可以的,自己不是貞敏公主這樣子的小孩子了。她不會三言兩語,就這樣子的糊塗。不會讓元月砂言語激一激,就衝上去跟陛下做對。陛下也是決意放過敏兒,讓敏兒離開了蕭家了,是敏兒自己不懂事,這樣子鬧起來,才讓處境又變得如此的危險。難道自己還要繼續鬧,讓陛下更加生氣,為一時熱血,讓自個兒處境更是微妙?

  這飛將軍青麟,本就是個瘋子。今日靜貴妃早瞧得通透,元月砂已然並無後手,全無章法,只靠著言語相激,只盼望多添些人和陛下做對,來增加她言語的分量。元月砂也不過是憑藉一腔血氣之勇,不依不饒,拉扯著別人下水。可憐敏兒被蕭英折騰得太過於恐懼,竟將一腔期待,放在了元月砂身上。

  如今,元月砂不過是利用自己女兒,用貞敏公主為棋子,要挾自己,對付蕭英。

  她應該讓陛下看到自己的柔順,將女兒輕輕摘出來,不要讓貞敏公主成為元月砂對付蕭英的棋子。

  是了,靜貴妃雖然是並不了解事情真相,可她聰慧,已然是隱隱有所察覺,元月砂是跟蕭英有私怨的。

  想到了這兒,靜貴妃便想要開口,她覺得自己已經想清楚了。

  可她張了張口,竟已然說不出話。

  女兒如今那急切的目光,靜貴妃雖只瞧了一眼便垂頭,卻已然好似烙印在了心口一般,讓靜貴妃為之難忘。

  這雙眼睛,今日原本是毫無溫度的,如今卻好似燒盡了的柴火之中蹦出的火星。

  她知道,自己只要開口說一說,那么女兒看自己眼神,便會永遠那樣子冷冰冰的。那雙眼睛裡面,只有對自己的濃濃失望了。

  就算自個兒心裡,是貞敏公主沒想通透,可女兒大約會永遠這般冷冷看著她,一輩子都不原諒。

  元月砂言語切切:「這些年來,貴妃娘娘只有貞敏公主一個親人了。」

  靜貴妃忽而有些惱火,自己與元月砂合作,可元月砂從未提及蕭英本性,如今木已成舟卻來利用敏兒。這女人就是妖物惡魔,自己就不應該為了報仇與之合作。

  這個女人,實在是太可怕了。

  元月砂卻不依不饒,伸手捏住了靜貴妃手掌:「如今娘娘的女兒還活著,可是秋娘卻已經死了。貴妃娘娘比元老夫人幸運,不必捏著一件血衣衫後悔不已。」

  靜貴妃生惱,這是加以要挾,倘若自己不為貞敏公主出頭,那麼敏兒就會絕望自盡嗎?

  想到了這兒,靜貴妃竟似打了個寒顫。

  不會的,自己女兒素來聰慧,怎麼會蠢笨的想要去自殺?

  她不自禁的又望向了貞敏公主,也許因為她那幾分遲疑,貞敏公主眼睛裡面那期翼的光彩妾也是已經黯淡了下去。

  那嬌美的公主原本便是受了傷,如今臉蛋蒼白,卻無損美麗,反而有種孱弱折翼的美感。

  然而那雙亮晶晶的美眸已然是失去了光潤,毫無生氣,竟似有些空洞。少女的唇瓣,更不自禁的流轉了一縷淡淡的諷刺的笑容。

  靜貴妃胸口輕輕的起伏,敏兒在想什麼呢?難道當真因為外人所挑撥的三言兩語,便覺得自己這個母親不喜愛她,不顧惜她?

  便會覺得她這個貴妃娘娘愛惜自己,卻不愛她這個女兒。

  這可當真是個傻子。

  她盯住了元月砂,那種惱恨厭惡一閃而沒。這個女人,便是個妖物,倘若自己不開口,也許她真能逼死敏兒。就好似今日,敏兒居然以髮釵自殘身軀。這一切原因,不就是因為元月砂居然輕盈到了貞敏公主的身邊?

  然而元月砂的眼睛裡面,卻無一點畏懼退縮,更沒有半點遲疑。

  靜貴妃心裏面無奈笑了笑,自己到底是被元月砂給逼住了。

  她輕輕的揚起頭,苦澀說道:「陛下,敏兒向來,向來是孝順的,絕不會如蕭家之人所言,是,是什麼刁蠻任性忤逆不孝的女子。」

  「實則,她那日回宮,已然跟臣妾哭訴,說蕭家對她加以凌虐。她甚至對我這個母親,解開了衣衫,讓我瞧著她身體之上種種凌虐痕跡。今日敏兒露出了手臂,可那身上的傷痕卻也是更多!陛下,咱們女兒出嫁時候,還是渾身肌膚若雪,漂漂亮亮的玉娃娃啊。陛下,臣妾可以作證,女兒從來沒有自虐的愛好。陛下可讓宮婢驗敏兒身上傷痕,臣妾並沒有說謊,那樣子傷痕,便是瞧一眼也令人心酸。」

  「求陛下為敏兒做主,她也是你的女兒。敏兒雖然是做錯了許多事情,可是她也是你骨血,血濃於水。更何況,陛下不是也愛惜過敏兒,將她這個公主視若珍寶!」

  宣德帝也想不到一向柔順的靜貴妃,竟也忽而改口,反咬一口。

  這究竟怎麼了?宣德帝也是不覺一陣子的茫然。

  靜貴妃入宮多年,便算是裝,多年來也裝出了那麼一副賢惠有禮,十分懂事的模樣。

  可是如今,靜貴妃大庭廣眾之下,卻也是如此的不顧風儀,頂撞自己。

  元月砂心裏面冷冷想著,實則今日,最有力證據便是貞敏公主身上傷痕。

  縱然那蕭家口口聲聲,只言是貞敏公主自己所傷,然而終究讓人難以相信。

  如今靜貴妃力證貞敏公主無此癖好,加之貞敏公主軟語哀求,足以證之,是蕭家凌虐,才讓貞敏公主如此悲憤交加。

  當然宣德帝仍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切視為污衊。

  只怕他卻不能服眾!

  蕭夫人也不覺跪在地上:「臣婦替蕭家冤枉,貴妃娘娘愛惜女兒,身份又尊貴,臣婦如何能夠敢駁了貴妃娘娘的話。貴妃娘娘若說公主冤枉,若說蕭家不對,那麼蕭家只能認不對,只能說是蕭家錯了。」

  看似委曲求全,實則言下之意,卻分明是在說,靜貴妃是因為愛惜女兒,所以才說出了這樣子的謊話。

  靜貴妃和貞敏公主母女親厚,種種言語,卻也是自然偏向了貞敏公主了。

  蕭英也跪地沉聲言語:「微臣性命,全在陛下手中,是生是死,全由著陛下決斷。無論陛下如此裁決,微臣絕不會多言。」

  他心中冷了冷,其實蕭夫人所言所語,已然是強詞奪理,已然是無人相信。蕭家污名難洗,名聲盡毀。可是這些,卻也並非是最重要的。

  其實最要緊的是,宣德帝怎麼想,要不要取他性命,要不要保住他蕭英。

  東海與朝廷暗潮洶湧,宣德帝並不樂意此刻生亂,更不會在意區區一個貞敏公主。然而宣德帝到底是皇帝,他愛惜顏面,又並不太想讓別人瞧著自己忌憚蕭英,更不樂意讓人說他為留了蕭英而犧牲一個女兒。

  當今陛下,還是愛惜臉面的。他縱然是多疑涼薄,卻喜歡別人稱讚他是溫厚仁慈。

  事到如今,全看宣德帝怎麼想,如何取捨。若肯不加計較,那麼蕭夫人那些個強詞奪理的言語,便成了宣德帝下地的台階。而他蕭英,侍候這個主子多年,其實還是有幾分了解的——

  宣德帝沒有說話,卻驀然抓緊了周皇后的手掌,深深的瞧來周皇后一眼。

  周皇后心尖一涼,自然也是懂得宣德帝的心意。

  事到如今,宣德帝仍不欲動蕭英。

  可是宣德帝卻不能自己為蕭英解圍,而需要一個人,替他開口。這個人,當然是她這位周皇后。

  這自然讓周皇后的心裏面很有些個不是滋味,陛下剛剛不是說元月砂再胡說八道,便要了這位昭華縣主的腦袋,怎麼現在反而恍若未聞,忘記了這件事情?

  這不是因為宣德帝忽而就不記得了,而是因為別人已然開始相信了元月砂說的那些指責。那么元月砂就好似朝堂上敢言的諫臣,只有昏君才會擅殺熱血忠貞說實話的臣子。

  宣德帝偏生無此果決,殺了就殺了,乾乾脆脆。

  他忘記了對元月砂的警告,如今更讓周皇后出面,巧言令色,保下蕭英。以後縱然是有什麼流言蜚語,加以指責,那麼包庇蕭英的就不是陛下,而是陛下身邊的周皇后。

  可那又什麼什麼法子呢?縱然周皇后也厭憎蕭英的所作所為,卻也是不得不違心開這個口。

  周皇后幽幽嘆了口氣:「靜貴妃素來疼愛貞敏公主,這一點,本宮是知曉的。如今貞敏公主如此哭訴,也難怪靜貴妃身為娘親,竟似心疼如絞。陛下,陛下也並非不信,只不過靜貴妃身為親娘,這哭訴未免有些偏頗之處。陛下聖明,今日驟然聽聞了此事,自然是既不能委屈了公主,也是不能冤枉了臣子。此事,自然是需慢慢查探清楚。」

  她緩緩的退後了一步,向著宣德帝盈盈一福:「陛下,臣妾看來,此事既然是茲事體大,自然是不能草草決斷。不過公主和北靜侯既沒有了什麼夫妻情分,那便一紙合離書,不做夫妻,免得成為怨侶。」

  一番言語,到底輕輕的為蕭英今日開脫此事。

  以後如何斷清此事,還不是一筆糊塗帳,這樣子不清不楚。

  周皇后更拋出誘餌,讓蕭英與貞敏公主合離。那麼從此以後,貞敏公主也是不必受蕭英欺辱。料來,這也可安撫靜貴妃母女。既然已給活路,那麼貞敏公主如美玉一般的人物,必定是不肯玉石俱焚了。

  至於元老夫人,她不過是個臣妻,只需稍加暗示,元家必定會拿出說法,平息此事。或者正如元老夫人自個兒所猜到那般,送去家廟,又或者說她年老昏聵,染了疾病。

  轉念之間,周皇后腦子裡面已經是如行雲流水,轉過了這麼些個念頭,竟也開脫得像模像樣。

  她乃六宮之主,又無子嗣,這皇宮之中又不缺絕色佳麗。而周皇后無子多年,卻猶自能夠地位穩固,深得帝心,又豈能不是一個玲瓏心肝,善於見風使舵的人。

  便是宣德帝,心裏面也覺得周皇后這一番言語,甚是合意:「皇后此言周全,那就這麼辦好了,一切依著皇后的意思。」

  周皇后眉頭輕攏,心尖卻也是忽而浮起了淡淡的苦澀之意,她聽著陛下說什麼一切依著皇后的意思,仿佛當真便是她在做主一般。

  貞敏公主也是說不出話兒來,她不服自己被詆毀了名聲,被逐走了京城,故而咄咄逼人,不肯相讓。然而如今自己可以合離,父皇已經已然應允。而且,別人眼裡,也不是自己的錯。這樣子的結果之下,縱然蕭英還未曾治罪,她竟也提不起力氣來鬧了,這已然是意外之喜了。她這時候才發覺自己渾身上下都是汗水,竟似軟綿綿的沒有了力氣。

  靜貴妃也撲過去摟住了自己的女兒,也因為靜貴妃方才那番話,貞敏公主也是乖順起來,讓自己親娘這樣子的將自個兒給摟住了。

  蕭英亦只能應承,然而眼睜睜的看著貞敏公主離開了他,蕭英卻也是一陣子惱恨意難平。

  這一次他運氣不錯,宣德帝終究沒有下定決心。饒是如此蕭英卻也是禁不住胸口涌動了一縷煩躁,可就算這次宣德帝保下他,必定揮霍到自己多年來積累的沉穩信任,影響以後宣德帝對他種種態度。更何況,自己名聲也是會大損,連心愛的公主都失去了。

  就算是脫身,也是損失頗多。

  而這一切,都是是因為元月砂。

  這個女人,無憑無據,什麼都沒有,居然靠著一股子狠勁兒逼迫自己到現在。

  可她不仍然是沒見能奈何得了自己?自己不會放過元月砂,定然要這個女人付出代價。

  她奈何不了自己,她算個什麼東西,這賤人等著自己種種手腕,將她弄死!

  他掩不住自己內心惱恨鬱郁,此時此刻,自己只能以恭順姿態,跪在了宣德帝跟前,展露自己的忠心,表現自己的溫順。那心尖,卻不覺泛起了縷縷鬱郁之色。

  而蕭英這份惱恨的焦躁,卻映入了輕紗後那一雙深邃漆黑,仿佛瞧不見底的眸子之中。

  男人輕緩悅耳嗓音,潤入了那迷離溫潤的香料氣息之中,竟似微微有些模糊:「婉婉,我不飲茶了,你替我暖一壺酒。」

  蕭英吃虧了,是因為元月砂的不依不饒。

  百里聶凝視著那個不依不饒的少女。

  那精緻的臉頰五官秀美,南府郡的元二小姐無疑是個極好看的姑娘,小小年紀,已然是個美人胚子。然而那份秀色,其實對於百里聶而言也不算什麼。任是這世間絕色,於他而言都如浮雲流水,輕柔散去,不會在心尖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這世間女子,也極少有比百里聶更好看的。

  少女陽光之下,那一雙眸子之中,卻閃動了不依不饒的光彩,仿若灼熱的火焰,能將這世間種種,盡數焚燒化掉去。

  熱得讓百里聶那冷冰冰的身軀,竟似隱隱有些悸動,仿佛一股熱流,涌過了他的小腹。

  無論是春暖花開,還是夏日炎炎,這京城裡面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

  所以母親捨棄了女兒。

  所以父親犧牲了自己的兒子。

  所以情郎捨棄了未婚的妻子。

  所以妹妹捨棄了姐姐。

  所以哥哥捨棄了妹妹。

  所以陛下捨棄了自己的臣民

  唯獨這南府郡來的野丫頭,她不夠善良,不夠仁慈,不過正義,卻好似一柄無比鋒銳的寶劍,生生在這花團錦繡的宴會之上,劃破了一團和樂融融,劍指森森血骨。那眼中濃濃熊火,也許並非友善,卻仿若要將這一切生生焚燒殆盡。

  如今蕭英吃了虧,貞敏公主又可以合離,北靜侯府顏面盡失。也許,也許有的人瞧來,可暫時算作勝利,然後再行算計。

  可是今日元月砂可是會滿意?

  已然無需元月砂回答,百里聶心裏面已然是有了一個聲音在輕輕回答。

  她不會的,蕭英還沒有死,還有爵位,還可以再娶妻,就算娶不了妻,也可以納妾。等這件事情風平浪靜,蕭英還可以平平安安,錦衣玉食,高官厚爵。就算名聲難聽了一些,這算什麼了不得的懲罰。

  元月砂內心非但沒什麼得意之情,還會加以惱恨。

  如今東海與朝廷關係微妙,蕭家多年來在京中經營,而元月砂不過匆匆與之為敵,加之宣德帝偏心相互。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元月砂可謂一樣都不占。以她一腔熱血,不依不饒,一股子狠勁兒,能將蕭英逼迫到如此地步,已然是十分難得。

  可是如今元月砂可會罷手?

  婉婉將一壺桂花清酒,溫熱燙過,送到了百里聶的跟前。

  元月砂卻已然是清脆說道:「陛下仁厚,所以不肯相信北靜侯府居然是如此畜生。故而寧可對自己女兒心生狐疑,也不肯去疑蕭英這個忠臣。可是陛下深深相信的忠臣,卻是虎狼之性,蛇蠍心腸,殘毒狠辣!他不忠不義,不配得到陛下器重。」

  百里聶似極微弱的笑了笑,她果真沒讓人失望,還是這樣子不依不饒。

  這桂花清酒,倒入了杯中,百里聶緩緩的舉起來,湊到了淡而無色的唇瓣,一飲而盡。

  酒水入口溫潤,咽下去時候,喉頭卻也是品出了些許辛辣滋味。

  好似冷水澆灌在了燒紅的熱鐵之上,心口也是發出了滋滋的聲音。

  他又給自己再倒一杯酒,這第二杯酒,卻細品慢飲。

  元月砂哭訴了蕭英的非禮,扯出了元秋娘的死,拖出了元老夫人,拉動了靜貴妃。不知曉事到如今,元月砂還有什麼手段,還有什麼可哭的。

  他想起自己給元月砂講的那個故事,不覺無聲的笑了笑。

  那個故事,破綻百出,漏洞頗多。元月砂是個聰明的人,應當知曉,這其中有不盡不實,種種陰差陽錯之處。她更拿不出什麼實質的證據,證明這個故事。

  然而元月砂卻不覺張了口。

  「這樁私事,原本不該傳揚出去。北靜侯身居高位,又是忠良之後,為人又刻苦上進,性子沉穩,也還算有幾分薄薄的聰慧。要是他沒有暴虐之疾,必定也是前途無量。你難道不好奇,為何他居然染上了這樣子的暴虐之性,居然是這般殘忍,虐待妻子?」

  「為防損人名節,壞人名聲,又到底是過去之事。故而這雙方姓名,我也是不好宣之於口。我只能告知各位,有一個無恥輕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男人,偏生去勾搭一個有夫之婦。方才引得蕭侯爺性子大變!」

  元月砂是聰慧的,她聽了百里聶說了一遍,也就記住了,複述得也是差不多。

  百里聶眨眨眼,這並不是元月砂信任自己——

  只不過是因為元月砂那如猛獸一般的性情,咬住了就必定要置人於死地,獵物不死也是絕不會鬆口。

  他目光從元月砂身上移開,既沒有去看蕭家母子,也沒去看別的人。他目光逡巡,落在了周世瀾身上。而此時此刻,周世瀾已經是臉蛋兒蒼白,變得十分難看。周世瀾驀然狠狠的向著百里聶瞪了過去,眼睛裡面充滿了惱恨,也蘊含了說不出的悲涼。

  百里聶心裏面嘆了口氣,唇角的笑容卻也是越發加深。他輕輕的品嘗一口酒,阿瀾,你知道我不是好人,怎麼能跟我說心事呢?就算當年咱們當真是很好的朋友,你也是不應該這樣子的糊塗的。你怎麼能對我這種人說心事?

  這許就是天意了吧,縱然自己故意誤導,說得可謂是破綻重重。換做別的人,就算要對付蕭英,只恐也會謹慎行事。

  偏生這元月砂,卻是個瘋子般的女人。

  這都是天意註定,怨不得別的人。

  元月砂卻不管不顧,她不理百里聶的不靠譜,也不理周世瀾待自己的寬容曖昧。

  卻見她字字清脆,嗓音悅耳。

  「蕭英性子古板,最愛冰清玉潔的女子,他容不得這樣子一位蕭家主母,紅杏出牆,與人私通。然而這樣子的事情,卻偏偏發生了,惹蕭英心生恨意,又顧忌蕭家名聲,隱忍不言。乃至於,最後居然鬧出了人命,以死遮羞。然而在別人瞧來,蕭家仍然是規矩森森,清高自持。」

  「那婦人與人私通,是從一個冬日開始,白梅飄香,冬雪初晴。她都會拋下自己的一切,包括名聲、子嗣、貞潔,去尋這個情郎。她並不知曉,蕭英跟隨在她身後,什麼都瞧見了,窺測到了這一切。可是這位蕭家兒郎,卻根本不敢走出去,打斷這一段風流韻事,只因為他害怕,害怕自己會無地自容。他不止一次盼望,這件事情便是這樣子的了解了,他可以當做沒這等事情發生。然而蕭英卻是一次次的失望,那對姦夫淫婦,那對蕭英心中的狗男女,卻仍然是狠戾作踐他的尊嚴。於是他內心之中浮起了一個念頭,那就是殺人,唯獨鮮血才能洗清楚他身上的羞辱。」

  蕭夫人和蕭英,都是聽得面色十分難看,竟似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了。

  元月砂嗓音揚了揚:「事到如今,難道還要我指名道姓,當真說出口。」

  不止一個人盯上了周世瀾,誰讓周世瀾的名聲是這樣子的不好呢。

  而周世瀾那難看的面色,卻也好似印證了他們的猜測。

  那就是,周世瀾和元秋娘有染,蕭英生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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