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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麼,董雪怎麼和薇薇認識並在一起拍照呢?聯想到薇薇前幾天在醫院的衛生間遇見黑衣女人的事,我覺得這也許是事出有因吧。而宋青也認為這事完全不可理解,因為薇薇是作為呂曉婭住院的守護人才來到這個醫院的,而董雪失蹤已一年多了,這只能說明,在此之前,她們就認識並在一起拍照。

  照片上的董雪,一個頎長、豐滿的少婦形象,看得出早年舞蹈專業所訓練出的標準身材,只是已發胖了一些,曲線顯得更加性感。她的五官清秀,眼神有些迷離,一種飄遊不定的感覺。

  據宋青講,董雪是在25歲那年,和比她大整整十歲的紀醫生結婚的。至於他們的認識、戀愛等經歷,基本上無人知曉。宋青到這個醫院兩年多了,就從未聽人談起過。至於同事中的議論,歸納起來有這麼幾種,一是認為紀醫生有艷福,將這麼一個絕頂漂亮的專業舞蹈演員搞到了手;還有的人認為他們不太適合,因為紀醫生所感興趣的醫學專業所形成的冷靜性格與唱唱跳跳的女演員不一定在生活中配合得好;再有的議論就是說他們夫妻倆恩愛得很,因為有人看見紀醫生經常陪董雪逛商場,並且放任董雪買很多衣服。有人說,每次看見董雪時,總是最新cháo的時裝,少有重複。

  董雪失蹤的事,是在事發三天後大家才知道的。宋青說,當時大家都非常震驚。紀醫生說他那天下夜班後回家,發現董雪不在了,便四處打聽尋找,足足等了三天,他才到警察局報案,因為他怕提前講了失蹤而董雪又回來了,豈不鬧個笑話,並且對董雪的榮譽也不好。

  我看著照片上的董雪,性感的身材透著一些野性,而眼神的迷茫又顯露出某種怯弱,我無法想像她現實中的生活。

  我問宋青道,她愛穿黑色的衣服嗎?因為從照片上的黑色上衣,我聯想到穿著黑袍的神秘女人。宋青說她見過董雪幾次,都穿的淺色衣服,沒覺得她對黑色有偏愛。

  黑色,神秘的顏色,深邃、未知、莊嚴、凝重、死亡、神聖等等都包含其中。現在又加上失蹤事件,失蹤,也是黑色的,沒有形狀,沒有邊際。

  但是,住在紀醫生樓下的藥劑師說,他聽見過董雪在屋裡說話,這又是怎麼回事?

  宋青說,可能是藥劑師聽錯了,不可能的事。

  當初,宋青可不是這樣認為,她甚至約上我一起去探聽。現在,宋青怎麼一下子就確定藥劑師是聽錯了呢?我說,誰敢肯定呢?萬一藥劑師說的是事實,就表明董雪並未失蹤,並一直呆在家裡,只是,紀醫生為什麼要對外講失蹤呢?當然,這只是一種假設。

  宋青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很緊張的樣子,她說,你別再亂猜了,董雪肯定是失蹤了,紀醫生怎麼會亂講呢?

  宋青的緊張讓我有些意外。我笑了笑說,我只是隨便亂猜罷了,你當初不是也懷疑嗎?宋青說,我現在相信失蹤了,董雪真是可憐,不知遇上了什麼。

  這時,走廊有了腳步聲,一定是紀醫生從手術室回來了。宋青一陣慌亂,替我將照片迅速放回抽屜,並把裡面的東西整理了一下,然後關上抽屜。她低聲對我說,紀醫生回來了,你千萬不要講看見這張照片的事,也不要提起有關董雪的話題。

  我點頭同意,並且換了一個位置坐下來。我們交換了一下眼色,像在說要裝成沒事似的。

  宋青去紀醫生家的經歷,是她在第二天上午醒來時才慢慢回憶起來的。當時,她睜開眼睛,發覺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她意識里一片空白,一翻身在這張陌生的大床上坐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進門處擋著大幅暗紅色的帷幔,使這裡更像一處舞台的幕後。宋青感到頭疼得厲害。我在哪裡?她絕望地重新躺倒在床上,直挺挺地像一個死人。她閉著眼睛,拼命回想究竟發生了什麼。

  旋轉,她看見自己在旋轉。她的紅色長裙拖在地板上,像一團火,她的一雙光腳丫罩在長裙下像鼓點一樣跳動。身子像著了火,滾燙的熱量一直傳到腳心,她感到地板光滑而涼慡。

  牆上的大鏡子映著這團紅色精靈,裸露的肩膀像大理石一樣雪白聖潔,半個爬出裙裝的隆起的胸脯像浪中的海島。她被這鏡中的自己迷住了,她拼命地扭動身軀,讓長裙像雲霞一樣撒開又收攏,收攏又撒開,這是火的舞蹈,她旋轉的時候,兩條美腿像水中的藕一樣露出來。她知道,那雙正在欣賞她的眼睛正沉醉不已。

  這是一雙陌生的眼睛。暑假,還在衛校讀書的宋青回到了家裡,那個偏遠幽靜的小縣城使她感到閒散。她去父親所在的博物館做義務解說員,她述說那些沉睡千年後被發掘出來的陶罐的往事。她的聲音幽幽的,使那些遠道而來的遊客瞬間安靜下來,她感到了一雙眼睛,在旅行包、遮陽帽組成的人群中,這雙眼睛一直注視著她,注視著她的嘴唇和從中流出的聲音,她感到了一種興奮,夾雜著羞怯。這是一個30多歲的男人,高大,寬肩。她突然聯想到電影裡男主人公擁抱情人的畫面,在他的長久注視下,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心跳。

  這群人參觀完了,在博物館出口處,那男子拿著一本剛買的博物館收藏品畫冊向她走來。他說,你解說得真好,下次,我約上其他朋友還要再來。宋青莞爾一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下子竟顯得很媚的樣子。她說,謝謝。她看著這群遊客上了長途旅遊車。隔著車窗,她又看見了那雙眼睛,一直到車啟動,前行,拐彎,消失在縣城外的叢山之中。傍晚,她在家裡吃晚飯,突然聽說那輛旅遊車在縣城20多公里處翻下山崖去了,死了不少人。她是搭乘縣醫院的最後一輛救護車到達現場的,她看見路邊已擺放著不少從崖下抬上來的屍體,她看見了那個多情的男子,血糊糊的,她還是認出了他,他和另外幾具屍體擺在一起,雙眼緊閉,面容扭曲得令人害怕。

  現在,這雙眼睛正熱情地盯著她,宋青不停地舞蹈著,是他要求她這樣做的。難道,他復活了嗎?也許,他是受了重傷,後來被救活了。對的,只能是這樣。他現在坐在地板上看她跳舞,他們好像已經是情人了。

  他是怎樣到來的呢?在激烈的音樂聲中,宋青一邊扭動著腰肢,模仿著以前在電視上看見過的各種舞蹈動作,一邊悄悄地想,我和他已經好上了嗎?她記得剛才自己是坐在一間溫馨的臥室里,她渾身燥熱仿佛進了蒸籠。突然,他就從那幅紅色帷幔後走進來。他擁抱了她,她閉上眼,享受著這幕期待已久的場景。他領著她來到了這間空蕩蕩的大廳,光滑的木地板,周圍的牆上全是鏡子。他說,這是練功房,最適合跳舞了。他說,你的聲音好聽,跳舞也一定很好看。她毫無抵抗就同意了。

  牆角有一排大衣櫥,他打開衣櫥門,讓她參觀各式各樣的演出服,有健美裝、短裙、吊帶襪、各種顏色的紗裙,等等。他取下一件猩紅色的露肩長裙遞給她,說換上它,一定好看。這是條絲織的長裙,拿在手上很滑膩,很柔軟。她捧著它,遲疑著不知怎樣換衣,他走過來,替她解襯衣的扣子,接著是胸罩的背扣,她看見牛仔褲也慢慢滑落在她的腳踝,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仿佛突然吹來了一陣大風,將她的衣服從外到內一件件剝去。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和衝動,當她全身赤裸以後,她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她感到自己置身於一堆大火里,她迫切地想和他一同立即化為灰燼。

  然而,他卻推開了她發燙的裸體,他說,穿上它,快跳舞給我看。她很不情願地從頭上罩下了這條長裙,猩紅色的露肩長裙,她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美得要命。

  音樂響起來了,他坐在地板上,要她跳舞,她的一雙赤腳最先在地板上踏動起來,好像音樂的節拍是被她的腳踩響的一樣。她不可遏制地扭動起來,然後旋轉,她發瘋似地甩動長發,旋轉的時候讓裙子像雲一樣飛起來,她不斷跌倒,跪在地板上,覺得仍然開心,她就這樣跪著,讓上身和肩膀不停地隨音樂扭動,她感到自己的兩個辱房脹得發痛,她想撒開衣服,然後衝過去抱著他……

  一切怎樣結束的她已經想不起來了。現在,她直挺挺地躺在這張陌生的大床上,這是什麼地方?一堆鵝黃色的床罩堆在地板上,這不是紀醫生和董雪的臥室嗎?

  這已是第二天上午了。宋青大夢初醒般從這間神秘的房子裡醒來。她驚恐地想哭,她知道自己已經掉進一道深淵裡了。在紀醫生的抽屜里發現董雪的照片後,我的心裡無端地多了一份負擔。明確地說,我是感覺到在哪裡見過這位照片上的女子。清秀的面容,性感的嘴唇,很傳神的眼睛裡藏著一點兒驚恐。這一絲驚恐是她自己也未感受到的東西,仿佛是她的一種自然表情,惟其如此,我想這種東西一定來自她生命中非常久遠的地方。這一絲驚恐潛伏在她的生命中,像一隻貓頭鷹蹲在花香襲人的林子裡,使進入林子的人多了些略帶驚悚的誘惑和神秘。

  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她呢?深夜,聽著病區里偶爾被一聲咳嗽驚破的寂靜,我在找尋著曾經見過她的蛛絲馬跡。記憶通常不像電腦滑鼠那樣好用,我找不到進入的窗口,而關鍵詞是,我一定見過她。這是直覺,我從來都相信它的真實。

  我找了薇薇,問過她與董雪合拍那張照片的情況,可我卻毫無收穫。因為薇薇說,她並不認識董雪,是攝影師的臨時安排。並且,看得出來,這種偶然合作以今天的眼光來回顧,薇薇已經是倍受驚嚇。本來是一件過了就忘的事,誰會知道,她會因為守護呂曉婭而進入這家醫院,而她帶來這本影集,好像就是專為紀醫生送達什麼信息似的。人在無意中干成了最關鍵的事或丟失了最要命的東西,而人自己並不知道,這便是有些東西讓人害怕的緣由。

  快半夜了,病區的長長走廊上已絕無人影。我披上襯衣從病房出來,將表弟留在靜謐的睡眠之中。坐在走廊拐彎處的長椅上,我點燃香菸,想著那一雙略帶驚恐的很美的眼睛。

  慢慢地,我記起了六年前遇見的一個女子,我記起那雙眼睛,她是董雪嗎?我一時不敢肯定。

  那是在崇山峻岭中的一片風景區。為了逃避城裡的暑熱,我藏在那裡寫作,我住的地方是一幢小木樓,背面靠山,前面是一小片空地,有一片黑黝黝的樹林。這裡的海拔是2500米左右,下面還有一些山頭像土丘一樣埋伏在雲霧中。這裡離旅遊主道很遠,只有生性喜歡神秘或者存心迷路的人,才會離開旅遊主道而在一個沒有標記的岔路口選擇這條歧途。

  而我闖入這裡並在這小樓里住下來,完全是為了我那該死的寫作。從小樓的窗口望出來,除了山影霧氣之外,還能捕捉到的,就只有一些人生天地宗教哲學的意味了。我為找到這樣僻靜的地方暗自慶幸。只有一次,我突然想到,我如果從此就在這裡消失,一是世界絕不在意,二是在人間絕無線索。想到這點,我害怕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在鳥啼中醒來,又是生機勃勃了。因為事實上我的存在不容置疑,我走下略略作響的木樓梯,到樓下去吃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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