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有些莫名地失望。白血病,楊胡的話和小孩母親的話完全一致,這徹底推翻了從一開始就存在於我腦中的謀殺預測。可是,楊鬍子對這座墳和小鬼怕成這樣,是正常的嗎?也許,楊鬍子血液中的酒精濃度此刻還沒有達到讓他說真話的程度,我必須有耐心才行。

  我又邀請楊鬍子乾杯,這次他卻擺擺手說,差不多了。你平時看見的,我不怎么喝酒,今天是高興了才喝一點。我立即說,我也是不怎么喝酒的人,只因為特別敬重你這個領導和長輩,今天才多喝一點,所以,我敬你酒,你得給我面子才行。

  楊鬍子似乎有些感動,和我碰杯後便一飲而盡,我立即站起來恭敬地給他斟上酒,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說,我是花甲之年的人了,這墳山啊,以後你來做主管最合適。葉子和小弟這兩個年輕人,工作好,可是怕生人,上不得台面。馮詩人呢,除了墳墓外什麼都不感興趣,做個守墓人是塊好料。所以啊,這裡的事以後你就得多管一些。

  我靈機一動,立即主動申請道,後山那座大陰宅,我就先替你老人家分擔一下吧,把鑰匙交給我,我保證讓裡面隨時都乾乾淨淨的。

  楊鬍子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說,你管那事幹什麼呀?公司總部對這個大客戶很重視,要我直接管理,其實,那座空墳,有什麼可管理的,我現在都撒手不管了,完全交給葉子,女孩子細心,可能比我打掃得更好。所以大許你更不用管這些小事了。以後對上對下對村上的協調,你就協助我一點,這才是大事。

  我問,那座空墳占地那樣大,主人是個了不起的人吧?楊鬍子說,也許是吧,不過大客戶的資料都在公司,這多少帶點保密性質的。不過我對墳主人從來不感興趣,管你是什麼人,死了都一樣。

  楊鬍子說完這話主動和我碰杯,我知道這酒已喝上路了。喝酒有幾道坎,每過一道坎就是一段新里程。開始是覺得喝夠了;接著是再喝一點更盡興;接下來的感覺是,嗯,這酒特香,怎麼一點兒不、不醉人;再後來就只想說一句話了,他媽的,這輩子醒不過來了,下一輩子搬到酒廠隔壁去住。以我的判斷,楊鬍子現在已經越過了兩道坎,因為他在夸這酒香了。

  第33章 楊鬍子的過去(2)

  於是,我也假裝醉意,說話放肆起來,並且提到殺人的事。我說,在古、古代,有殺小孩子來下酒的。說完這話,我緊盯著楊鬍子的臉,可是沒看見他有驚慌的表情。他說,沒聽說過,有、有這種事。倒是有小孩子割身上的肉孝敬父母的。唉,我這輩子是盡不了孝了。

  我趁勢說起他媽抱著他跳崖的事,他說,這事說不清楚了。我長到十六歲時去問過孤兒院的楊院長,她說當時送來的孤兒多,究竟誰是那個在崖下撿來的嬰兒,記不清楚了。

  楊鬍子說這些話時表情茫然,並無悲傷的意味,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我心裡動了一下,端起酒杯來認真地喝了一大口,然後說,你怎麼就不找個女人?聽說以前在這裡的梅子,長得挺好看的。

  我儘管動了情,但說起話來,仍沒忘記自己的任務。

  楊鬍子長嘆一聲說,罷了吧,我這樣的人,能娶到老婆嗎?你說到梅子,這更是哪跟哪呀,墳山上的女子,不說娶她,就是想占點便宜也是不可以的。並且,實話給你說吧,我這個人,閻王爺要收我走的方式,就、就是讓我看、看女人……

  正在這時,周媽進廚房來了,她走到飯桌邊看了一眼說,這些菜,需不需要再熱一下呀?楊鬍子立即吼道,熱什麼菜呀,出去出去!誰叫你進來了?我和大許正談工作呢。

  我從沒見過楊鬍子這樣專橫霸道,周媽很無趣地退出門去了。

  楊鬍子接著說閻王爺要收他命的方式。他說這次去南方考察,一行人去洗浴場尋歡,他被帶進了一個放著大澡盆的單間,接著進來一個年輕女子,當著他就脫光了身子。楊鬍子立即覺得房子在旋轉,身體晃了晃就昏倒過去了。這事讓洗浴場大受驚嚇,派人把他送到醫院,輸了液後他才清醒過來。同行的人後來說,這是因為他一輩子沒有過女人,興奮過度造成的。可楊鬍子自己明白,不是興奮,因為他昏倒前的感覺是發冷、恐懼,像是見到了最可怕的鬼魂一樣。

  楊鬍子講完這事後問我道,你以前在醫院做事,你說說,我這是什麼毛病?

  我搖搖頭,半開玩笑地說,這毛病,可是醫學難題了。你守墳山這麼多年,是不是,你以前見過沒穿衣服的女鬼?

  楊鬍子認真地說,沒有。除了小鬼,我真沒見過另外的什麼鬼。

  楊鬍子正說到這裡時,電燈突然滅了,廚房裡一片黑暗。楊鬍子有些驚慌地說,這、這是怎麼回事?黑暗中,我聽見酒杯被他碰到地上發出粉碎的聲音。

  在這世上,當一個人向你袒露了他的隱私之後,你可能成為他的好友;但也可能適得其反,你從此成為被他防範的對象。楊鬍子對我就屬後面這種情形。我和他喝酒後,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對我說話就生硬起來。他還把我叫到院門外嚴厲地說,昨晚喝酒我說了些什麼,我已記不得了。酒後的話,你可不能當真,尤其是我在洗浴場昏倒的事,你要講出去,你就別在這裡做事了。本來你也是想出家當和尚的,是不是?我急忙聲明我不會對外講半個字,並且我在墳山做事,已經習慣了。

  當然,楊鬍子承諾要對我委以重任什麼的,也不能當真了。就連管那座陰宅的鑰匙,昨晚在酒桌上我也沒爭取到。由此可見,在楊鬍子眼中,葉子還是比我更值得信任。

  太陽已升得老高,坐在電話桌旁的葉子對我說,你還站在門口乾什麼呢?該上墳山去了,馮詩人他們已上山好一陣了。

  我心裡不高興。聽葉子的口氣,好像她還在行使臨時職務似的。我說,我當然要上墳山去,我只是想先問一問你,昨晚突然斷電,是怎麼回事?

  昨晚我和楊鬍子喝酒時突然斷電,經馮詩人拿著手電各處檢查了之後,發現是樓梯下面的電閘被拉下來了。我問馮詩人,這是不是跳閘,馮詩人說,這個閘又不是漏電開關,沒有人拉它,不會掉下來的。我當時就無端地覺得這是葉子乾的。因為我和楊鬍子在廚房時喝酒密談那樣久,並且楊鬍子不准另外的人進去,這會讓葉子心裡不安的。

  此刻,面對我的詢問,葉子說,聽你的口氣,好像斷電是我搞的,我犯得著嗎?你們喝酒,喝到天亮也不關誰的事,難道我還怕你們說我什麼?

  我說,我們還真是閒聊,楊鬍子最多說到過你和小弟都怕生人……

  葉子立即打斷我的話說,怕生人怎麼了,人各有各的性格嘛。

  我說,是的,楊鬍子也沒說這有什麼不好。其實,我們聊得更多的是墳山的發展。

  葉子說,喲,看來楊鬍子要你做接班人。

  我說,我鄭重地告訴你,要接班的話,那人會是你。不過看在我們做過同事的分上,到那時你別對我太嚴厲。

  這話把葉子逗笑了,她說,去去去,上山看墓去吧。我八輩子也不會接這個班的。這等好事,留給你們吧。

  我上了墳山,一路想著昨晚和楊鬍子喝酒的事,那是有得有失。只是沒想到,這會讓葉子對我添了戒心,那麼,她還會帶我進那座陰宅里去看嗎?雖說她答應過我,但她現在如果要反悔的話,她會說,那陰宅半個月打掃一次,你得等我下次打掃時再進去。而我的感覺是,這事得越快越好,或許,那裡面藏著解開若干秘密的鑰匙。

  我在墳山中走著,一路上沒看見先前上山的馮詩人和啞巴,我看見一大篷被風吹斷的樹丫蓋住了半個墳頂,便走過了拉開樹丫,同時,順便看了一眼這墳的墓碑,死者的名字中有一個“樹”字,這使我想到人不如樹,樹斷了還能活,而人的命斷了就斷了。

  進入後山,猛看見墳堆中有一個人,是小弟在擦墓碑。我走過去,坐在一棵樹下歇腳,同時看小弟做事。他蹲在一塊墓碑旁,先用毛刷刷去塵土,然後又從水桶中擰起一團抹布,擦洗墓碑上有文字的地方。昨晚喝酒時,楊鬍子兩次提到我以前在醫院工作,可見薛經理對我的質疑要麼沒傳到他耳朵里去,要麼他對此不以為然。總之,這小弟是薛經理派來和我作對的疑慮已可完全消除。

  這時,我突然發現離小弟擦洗墓碑的不遠處,正是那座八歲男孩的墳。我對小弟說,那邊那座墳的墓碑,你得過去擦擦。小弟表示不清楚我指的是哪座墳,我便帶他過去。小弟看了看這墳和墓碑說,不對,這墳沒繳維護費,不該擦洗的。

  我說,我叫你擦你就擦!這話一出口,我才發覺我的聲音很高,並且帶有怒氣。小弟嚇得一下子身子也縮小了些,他趕快蹲下來擦墓碑,嘴裡咕噥著說,擦就擦嘛,井水打不干,力氣用不完的。

  在小弟的擦洗後,墓碑上的文字更加顯眼了。雖說在這墳山中,刻在墓碑上的沉痛文字比比皆是,可是,這孩子墓碑上的“母袁燕潔哀立”這行字,總是讓我心裡感到一瞬間的刺痛。

  我的眼光在墓碑上定格了下來,慢慢移到小弟正在擦洗墓碑的手上。這手和他的臉一樣,很白,即使在太陽照she下,也不是變黑而是變紅。這種小子要是進部隊,想當特種兵簡直是做夢,頂多分去當衛生兵,和女孩子在一起可能還適合。

  可是,就是這個又白又靦腆的小子,怎麼可能在這之前守了一年的太平間呢。我想,樹木長彎河流改道也有外力作用,而他的行為既然非常,其理由絕不是他所說的沒考上大學隨便找個工作而已。

  我對小弟說,你也坐下來歇一會兒吧,許大哥今天和你聊聊天,他便怯怯地在墓碑旁坐下,眼睛看著地面。

  我說,講講你守太平間的事。你許大哥從沒進那裡去過,有些好奇。

  他說,沒、沒什麼可講的。守太平間嘛,就那樣,死人推來了,作登記、編號、然後拉開抽屜樣式的停屍匣,把死人放進去,再推上那匣子就完了。幾天之內,這死人就運到殯儀館去了。只是,薛經理要我們守太平間還多一件事,這就是在第一時間,爭取到全套喪禮業務,同時,向死者家屬推薦墓地。

  我問道,每天守著死人,你害怕嗎?

  他說,不怕。你只要想,推來的死人,半小時前還活著呢,而半小時前你看見他,會害怕嗎?這是一樣的。

  小弟說“這是一樣的”時輕鬆自然,這讓我第一次發現他身上還有著讓我佩服的地方。我隨口說道,你不怕死人,一定是從小和死人一起待過。

  他說,沒有。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