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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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送別

  臨安府是明州最大的城鎮,是通往太平府的必經之路。這天午時,狄姜幾人已經行到了臨安府境內,於是決定快馬加鞭的趕車,爭取能在宵禁之前,趕到城內歇息。

  傍晚,臨安府的城門近在眼前,狄姜和鍾旭卻忽然聽見了幾聲呼救。

  「救命呀……有沒有人……來救救我……」

  「求求你們……救救我……」

  「我想……回家……」

  那是一個女子的呼救,聲音虛弱,稍縱即逝,若不仔細聽,會將其當作是幻覺。

  「吁——」鍾旭停下馬車,撩開了帘子。馬車內,問藥和武瑞安正在睡覺,狄姜一臉凝重,眼眸中透著些許思疑。

  鍾旭知道狄姜定然也聽到了那聲呼喚,直道:「救不救?」

  狄姜想了想,點頭:「救。」

  臨安府外,有三道護城河,河水碧綠,波流緩慢,是古時流傳下來的河道。時至今日,宣武統一天下,已經不再作為護城之用,加之上游為了防洪,築起了高堤,故而經常有一些河段因水位過低,露出了石灘。

  狄姜和鍾旭就是在最靠近臨安府的一處石灘上發現的她。

  她的屍體已經被泡漲,腐爛,雙手仍死死扣住身前的一處大石,十指指甲已經外翻、乾枯。看上去死了已經有些時日了。

  她的右腳腳踝呈現出不可思議的摺疊角度,看上去像是從高處跌落而導致的骨折。

  狄姜四處打量了一番,發現石灘前頭有一處高地,距離女屍約莫有十丈的距離,在那裡,還跌落著一隻碧色的繡花鞋。

  她發現女子掉下去的地方離臨安府其實並不算遠,只要有人來尋她,一定可以找到。

  但是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她竟死在了這裡。

  「她應該是在那裡摔斷了腿,然後一路爬行至此,最後因傷勢過重無力前行,給活生生餓死的。她到死都還在向前爬。」狄姜嘆息道:「我們去城中找人來給她收屍罷。」

  「好。」鍾旭點頭,他說完,便請狄姜上了馬車,隨即又對著空氣道了句:「你也上來罷。」

  空氣中,突然颳起一陣陰風,下一刻,在馬車後頭,便翩然多了一位身穿碧色青衣的女子。她的衣服與石灘上的女屍相仿,但是神色卻大相逕庭。她一臉茫然,面色毫無痛苦。

  她的左腳搭在右腳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晃悠著,看上去心情似乎還不錯。

  就這樣,馬車帶著五人一鬼緩緩駛入了臨安府。

  時值黃昏,臨安府內家家戶戶炊煙裊裊,一派祥和。路過戶籍處時,狄姜還專門囑咐鍾旭停下,讓他去瞧了瞧可有人口失蹤的告示。

  答案是否定的。

  鍾旭怕女子聽了傷心,便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長生看不見車尾的女子,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這樣沉默,直道:「一個大活人失蹤了這麼久,竟沒有親人來尋嗎?」

  狄姜一聲嘆息:「或許她是獨身一人罷。」

  鍾旭將狄姜問藥武瑞安送去客棧之後,就帶著長生去報告官府了。

  官家派人收屍之後,很快便找到了死者張盈盈的夫君,張墨均。

  不錯,她是有親人的。

  二人結婚三年,相敬如賓,感情甚篤,除了男子經常要外出經商之外,沒有別的問題,街坊鄰居甚至從未聽見過他們拌嘴。

  里里外外,張盈盈都盡職盡責,做好了一個妻子該做的一切。但是她卻有一個致命傷,這是她被人詬病的唯一原因。她曾是青樓中的一名清倌,雖然賣藝不賣身,可名聲畢竟不如良家子。街坊鄰里都猜測,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導致他的夫君不大願意回家罷。

  第二天,張家便開設了靈堂。

  靈堂前,掛了一副輓聯,輓聯上書:人生從容,離時匆匆,懺悔期盼一縷風,再睹音容笑貌,不悔匆匆。

  輓聯是張墨均手書的,他才氣是有的,表面看上去像是一位秀才,但是身上多少也帶了些許銅臭味,該是後來才改文從商的。

  「你說,從見我第一面的時候,就喜歡我了,你喜歡看我壞壞的笑,喜歡我不多不少恰恰長了你一個頭的身高,可是我……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冷落你,你說不介意我愛著別人,只求能陪在我的身邊,為我洗衣做飯端茶送水,為我生個一子半女,可是我……對不起……我娶了你回來,卻連你最基本的奢求都沒有做到!我……」張墨均說著,又數次哽咽了去。

  「對不起……我不該躲著你,我不該一出去,就大半月都不回家……更不應該在發現你不在家時,沒有出去找你……驚悉噩耗,悔不當初!夫人……夫人呀!」張墨均扼腕捶胸,哭得險些暈厥。

  但是狄姜看著他悲慟的身影,只覺得好笑。

  自己的夫人死了近一個月都沒有發現,現在還好意思哭?

  說他痴情?

  簡直是可笑。

  而跟他一樣悲慟的,還有張盈盈的生前好友,馬文慧。

  馬文慧是張盈盈曾經的好友,二人本來交好,但是在馬文慧嫁給劉員外做填房之後,就甚少再跟她聯繫。她怕張盈盈有求於她,便漸漸疏遠。張盈盈好幾次去看她,或者修書與她,她都統統稱病拒絕和無視了。

  但是張盈盈求其實從來沒有過旁的想法,她只是單純的想找人說說話,僅此而已。

  只不過,苟富貴,勿相忘,對她們青樓出生的人來說,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誰都不願意提及當初無法直視的過去,或許對馬文慧來說,只要看到對方的臉,就會想到那一段昏暗無光的日子。這讓她在眾位夫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於是,張盈盈便連最後一個朋友也失去了。

  恰在幾天前,馬文慧在參加一個園藝會時,因去得晚了,聽到一眾夫人們的對話,她們在談論自己的過去——過去的不堪,就算有現在穿金戴銀作為掩飾,但是仍然抹不去。那些夫人們的言辭之齷齪,比之青樓女子更加不如。她這時才發現,她永遠擠不進闊太太們的圈子,這與她跟不跟盈盈來往毫無干係。

  馬文慧哭了一整晚,想找盈盈哭訴,但是她一直找不到她,她以為盈盈跟著夫君去了外地行商,便也沒太放在心上。哪知過了幾天,看到的卻是她的屍體。

  馬文慧淚流滿面,難過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世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陰陽相隔,再大也大不過生死。

  狄姜看到如今在場外哭成一片的他們,仿佛能感受到他們心底湧出的哀傷,也原諒了他們從前的漠不關心。

  「曾經在一本書里看見,說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當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軀體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當你下葬,人們披麻戴孝出席你的葬禮,他們宣告,你在這個社會上不復存在,你從人際關係網裡消逝,你悄然離去;而第三次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忘記。」狄姜指著棺槨旁悲慟的二人,對張盈盈的靈魂道:「你看,他們還記得你,還在為你哭泣,你還活在他們的心上。」

  張盈盈嘴角上揚,沉默不語。

  「要不要見他們最後一面?」狄姜道:「我可以幫你。」

  張盈盈沉下臉,搖了搖頭。

  狄姜微微有些詫異,剛想問,便聽她淡淡道:「人這一生,能在乎的人不多,心上惦念的人,也只有那麼幾位。如果生前能多給予我一些關心,也不至於我在石灘里死了許久才被人發現,若不是你們的出現,或許他們永遠都不會發現我的死亡。也只有現在,我才能夠看到他們為我擔心,為我難過,這時我卻是開心的。發自內心的開心。」

  「可是……我卻不想再見他們了。」張盈盈說完,頓了頓,又道:「再見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意義,因為在生前,我好好愛過他們,珍惜過他們,是他們沒有珍惜我,我為什麼要出現,讓他們過得好受一些呢?他們難得才為我難過一次,不是嗎?」

  「不要說下一世如何,人生只有這一世。下輩子,不管我還是不是我,都再也不是現在的我了。」

  「……」狄姜和鍾旭聽完,面面相覷,發現事實確實是如此。

  誠如她所言,生前做了能做的一切,死亡就不會那麼難以接受。

  「如果這能讓他們好受一些,就讓他們繼續待著吧。」狄姜說完,覺得胸口有些悶,便默默走了出去。

  靈堂外,恰好見到武瑞安和問藥走了過來,問藥的手裡拿著十串冰糖葫蘆,武瑞安的手裡卻拿著一袋桂花糕。

  「給你買的桂花糕,吃不吃?」武瑞安獻寶似的提起糕點,狄姜卻一臉怔忪。

  問藥在一旁嘲笑道:「早跟你說過掌柜的不愛吃甜食,您還非要買。」

  武瑞安看著一臉冷淡地狄姜,難過得快要哭出來了,委屈道:「你真的不吃嗎?我特地給你買的……」

  「吃,當然要吃,我為什麼不吃?」狄姜說完,不止沒有拒絕桂花糕,更是一把握住了武瑞安伸過來的手掌,霎時間眉開眼笑道:「把握當下,才能不負此生。」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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