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腿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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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二月驚蟄,春雷動,百蟲從冬眠中甦醒,陽氣日盛一日,天氣日漸回暖。

  對凡人而言,這是春耕之始,是好事,可於修煉的妖精而言卻恰恰相反,這是整年裡天雷最多的日子。每年都有十之八九到了修為的妖精在天雷劫里殞命,只有不到一成的熬過去,等待來年的天劫。

  如此年復一年,待熬過百年雷劫,才能得到飛升。

  「掌柜的。」問藥額頭冒汗,一臉驚懼。

  「怎麼了?」

  「我怕……」

  「怕什麼?」

  問藥指了指頭頂,狄姜瞬間會意,她大笑的搖了搖頭,用只有主僕三人能聽得見的聲音說道:「按照你這個修煉的速度,過個一兩千年,雷劫也與你沒什麼關係,你就放寬心罷。」

  書香』噗嗤』一笑,被問藥瞪了一眼。

  鍾旭聞聲抬頭,眸子裡寫滿了疑問。

  狄姜不想太過失禮,不禁掩面而笑,可這在鍾旭看來,她們三人就更加奇怪了。

  「狄掌柜來此幾日了?」鍾旭道。

  「兩日。」

  「此處可有客棧?」

  「對面就是,」狄姜指著對角不起眼的二層小樓道:「不算是客棧,不過是供往來行人下榻的旅店,條件較之太平府差了許多,道長且將就住下吧。」

  「修道之人餐風飲露,露宿街頭也是常有之事,有片瓦遮頭,已是極好了。」

  「嘖嘖嘖,道長這境界真是高。」狄姜誠心誠意的誇讚他,他卻又是臉一黑,在桌上放下些許銅板便起身離去。

  「鍾旭告辭。」

  「鍾掌柜別急著走呀!」狄姜領著書香問藥追上去,他卻全當沒聽見。

  狄姜快步跑上前,攔住他:「道長為何這樣著急?」

  「家中還有黃口小兒,不懂世故,處理完畢我需速速回府。」鍾旭一臉不耐,眼神里充斥著「我可不像你,整日遊手好閒四處坑蒙拐騙」這般神色。

  狄姜嘆了口氣,只得點了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對他道:「鍾掌柜趕路辛苦,早些休息。」

  鍾旭雙手抱拳,鐵青著臉與她點了點頭,然後背著包袱進了客棧。

  「哎,他還是這麼無趣……」狄姜打了個哈欠,對書香道:「去付錢吧,我們該走了。」

  書香聽話的起身付帳,問藥又積極道:「我們下午去哪玩?」

  「玩?」狄姜睨了她一眼,道:「我們有正事要做。」

  「什麼事呀?」問藥一臉疑惑。

  「我剛剛不是說過了麼?去給你的遠方表親治病,腿疾!」

  問藥一聽,立刻兩眼放光:「掌柜的,您當真的打算出手救老潘?」

  「嗯。」昨夜下棋的時候她就一直在想,老潘的腿其實是可以治的。

  「我就知道掌柜的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很關心老潘卻故作冷漠,昨晚只是想逗逗我,對吧?」問藥抱起狄姜,一臉諂媚,差點就要親到狄姜的臉。

  狄姜一把推開她,嫌惡道:「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被鍾旭小瞧了去。」

  這也是實話。

  「掌柜的您就不要謙虛了,我知道您心腸最好了!」問藥哼著歌,心情出奇的好,狄姜也懶得與她爭辯,帶著他倆徑直向潘家走去。

  一路上狄姜都在心裡暗笑:「等我真的治好了老潘的腿,那麼在鍾旭那裡他也就不會有疑心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妙!我真是個天才呀!」

  鎮子不大,走過幾條小巷再過一座橋,道路盡頭便是老潘家的那棵紅杏樹。遠遠看去,卻覺得今日與昨日有些不同,仔細瞧來才發現這家的杏花一夜之間皆盡凋落,枝頭上竟連一朵紅杏都瞧不見,而地上那一地的杏花紅,讓人看著覺得並不舒服。

  仿佛這是一場盛大的花葬,埋葬了花下的一切。

  路旁的紅杏依舊開著,沒有昨日潘家那棵那樣的紅艷,卻也沒有如今日一般皆盡凋落。

  問藥前去叩門,三聲過後卻依然沒有人應門。

  「有人嗎?」問藥扯著嗓子問道。

  「有人嗎?」問藥連喚了三聲,仍舊無人答應。

  狄姜嘆了口氣,想要推門,書香卻攔住她:「掌柜的,主人可能不在家,我們還要進去麼?」

  「他在,只是沒聽到罷,我們去後院找他。」

  「萬一那瘋婆子也在可如何是好?」

  「真打起來,我們還怕她不成?」狄姜一意孤行的推開門,入眼便見大門邊上放了兩個半人高的麻布袋,四周的花壇邊亦扎滿了白色的幡布,三人皆是一臉驚駭。

  鍾旭在藥鋪對面開了家棺材鋪,專賣喪葬用品,他們當然知道這這些白色經幡是用來做什麼的。

  「莫不是老潘被那婆娘打死了?」問藥大驚地打開麻布袋,發現袋子裡頭裝的都是紅杏花,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狄姜打量著倚靠在樹幹旁的木梯,還有旁邊放著的竹篙便知曉,眼前這些杏花是被人打落,而非自然落下。

  「他們為何把紅杏都斂了?」書香問。

  狄姜搖搖頭:「我也想知道。走吧,去後院問老潘便是。」

  狄姜帶著書香問藥向後院走去,剛一躍過竹柵欄,便見老潘半跪的靠在籬笆的一角。

  「老潘?」問藥焦急地跑過去,將他從地上扶起,不住地喚道:「潘老頭?」

  狄姜走過去探了他的鼻息,見他呼吸無礙才放下心來。

  「他可能是累暈了,所以任我們在前院如何吵鬧都沒有聽見。」

  「累暈了?」問藥義憤填膺:「這得累成什麼樣,才能在這種天氣里累暈在外頭還渾然不覺?」

  「放心吧,他沒有生命危險。」狄姜嘆口氣,見著三五個麻袋妥帖的擺放在後院裡,又道:「一夜的功夫要將這些紅杏收集起來並不容易,他應該只是太過勞累罷,也不知道他在這睡了多久,不要凍壞了身體才是……你倆把他抬到屋裡去,穩當一點。」

  「是!」問藥和書香合力把老潘放回床上,邊走邊道:「他好輕啊,一點也不像個大男人。」

  「他這些年過的確實不太像男人。」狄姜點點頭,她環視一周,發現李姐兒並不在房裡。

  房間裡收拾的一塵不染,只有梳妝檯前零星散落著幾個小盒子,盒子有好幾個都沒來得及蓋上蓋子,顯然李姐兒忙著出門沒有時間收拾這些胭脂水粉,便留了下來讓老潘收拾。

  問藥也看出了這些細枝末節,她把老潘放置穩妥蓋上棉被後,便叉著腰氣沖沖道:「簡直太過分了!怎麼會有這樣不守婦道的女人!居然把丈夫留在家打掃院子,自己卻四處瀟灑?」

  狄姜又是淡淡地嘆了口氣,看著床上的老潘凍得發白的嘴唇,現在也再不能說出一句「旁人的事,輪不到我們品論」這樣的話了。

  他簡直單薄蒼老到讓人心疼。

  「掌柜的,我們給他留點銀子吧,」問藥滿臉天真道:「老潘多些私房錢傍身,李姐兒就不會看不起他了。」

  「這不是銀子能解決的事,」狄姜搖了搖頭,冷靜道:「把他的褲子脫了。」

  「啊?什麼?脫褲子?」問藥一驚,面色一紅:「這……」

  「你腦子裡在想些什麼?」狄姜敲了敲問藥的頭,又對書香道:「去把他的斷腿露出來,我要看看他的腿。」

  問藥這才恍然,面露驚喜,搶先道:「我來我來我來。」

  問藥生怕書香動作慢了,於是走到床邊三下五除二把老潘的褲腿卷到膝蓋以上,又仔細的用棉被蓋住其他部位,確保他不會著涼後,對狄姜道:「掌柜的,開始吧!」

  「嗯。」狄姜清了清嗓子,坐在床邊,右手分別在他腿上的陰谷,魚腹,解膝穴按壓了三次,指尖所觸及之處,傳來的質感柔軟且無力。

  「筋骨退化,肌肉萎縮,這幾棍子把腿骨打得粉碎,真是回天乏術啊……」狄姜搖了搖頭,又道:「當時治療的時候還能保住他這條腿,可見醫者也是用了十分的心思。」

  「對普通醫師來說回天乏術,對您來說可不是小事一樁呀,對不對?」問藥一臉諂媚的看著狄姜,狄姜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便又繼續觀察起老潘的腿。

  狄姜將老潘的腿屈膝,又接連按下膝眼,梁丘二穴,心中便有了主意。

  「去燒一盆炭火,取我的金針燒至火紅。」狄姜對書香和問藥道。

  「是。」

  二人得了令,問藥立即出門找炭盆,書香則在隨身藥箱中拿出了一整套的一百二十八根金針木盒。木盒子上雕刻了三朵蓮花,但蓮下的花藤卻妖嬈怪異,各不相同,像是它們的枝葉托著蓮,又像是它們被蓮所鎮壓。

  不一會兒,問藥便搬著一小盆炭火跑進來,抱怨道:「這潘家也太奇怪了,柴房裡放滿了碳卻沒有炭火盆,找來找去就這麼一個小暖爐。」

  狄姜定睛一看,才發現問藥手裡是半個銅質的暖手爐,暖手爐精工細作,雕刻繁複,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閨房裡用的物件,她淡淡道:「老潘家裡窮用不起炭,但是再窮也不會苦了李姐兒,於是買了個小暖爐,每晚給李姐兒暖暖手腳罷了。」

  「老潘對媳婦兒也太好了些,李姐兒太不知足!」問藥惡狠狠的咒罵,心中替老潘的不平又多了幾分。

  狄姜不無讚賞的朝床上的老潘點了點頭:「是個會疼人的,只可惜……」

  「只可惜什麼?」問藥疑惑道:「只可惜是個瘸子?」

  「可惜的事情可多了呢……」

  「是啊是啊,最可惜的就是娶了個不知足的婆娘,成天的被人壓榨。」

  狄姜不理會問藥的絮叨,從木盒裡數了第七十到七十五號金針,將它們拿起來放在炭火上燒至火紅,然後迅速刺進老潘腿上的穴位,封住他奇經八脈。後又立即抓住問藥的手,用一號金針刺破她的食指,用她的鮮血在老潘的腿上寫下她的生辰八字。

  血光入骨,頃刻間侵入骨髓,另一道寒光緊接著一閃而過,轉瞬即逝,外表的皮肉上便只依稀可見點點紅痕,若不仔細去瞧,根本注意不到。

  「掌,掌柜的,您這是?」問藥大驚道。

  「借你的命。」

  「借命?」

  狄姜點點頭:「他的腿是沒治了,但是用你的腿當自己的腿用便可健步如飛了。」

  問藥豁然開朗,放下心來,贊道:「原來如此,掌柜的好厲害!」

  「你且忍一忍,當幾天瘸子而已,沒什麼大礙。」

  「什麼!」問藥又是一驚:「您是說,老潘拿了我的腿去用,而我要變成瘸子?!」

  狄姜點點頭。

  「這如何使得!」問藥的臉黑得快要滴出墨汁來,抓著狄姜的手告饒:「掌柜的,您不能犧牲了我呀!書香是個男孩,比我更加合適不是?!」

  書香聞言,眉心突了突,顯然想要罵她,但還是忍住了。

  狄姜卻淡定的看著問藥干著急,滿眼好笑道:「你不是很同情老潘麼?怎麼,這點犧牲都不願意?」

  「我很想幫老潘,但是我不想當瘸子呀!」問藥就像突然感受到自己的腿疾一般,立時雙腿發抖道:「掌,掌柜的,我覺得自己的腿好軟啊!」

  「你不是腿軟,你是害怕。」狄姜睨了她一眼,道:「此法要過四個時辰才起作用,你現在腿軟純粹是被自己嚇的。」

  「真,真的麼……」問藥一臉欲哭無淚。

  狄姜拍著她的肩膀笑道:「別擔心,你的生命沒有大限,老潘的一生與你相比不過彈指一瞬,你就暫且瘸一陣吧,我會讓書香好生照顧你的。」

  「掌柜的……」問藥欲哭無淚,面上的表情如喪考妣。

  狄姜見了實在不忍心再逗她,於是大笑道:「好啦好啦別哭了,我與你開玩笑罷了。」

  「那我的腿?」

  「放心吧,你的腿無礙。」狄姜擺了擺手:「這是共享,不是剝奪。」

  問藥長舒一口氣,破涕為笑:「真是嚇死我了……掌柜的可真淘氣!」

  「給老潘穿好衣服,過會他就該醒了,可別讓這些東西嚇著他。」狄姜指著鋪了一地的金針。

  書香點點頭,知道狄姜的治療結束,便仔細的收拾起來,他辦事心細妥帖,不用狄姜說便能知道其中的要領。

  書香仔細地將用過的四根金針分別再入炭火燒紅,而後浸入水中以供清理,整個過程面上沒有一個多餘的表情,嘴裡也沒有一個不該說的字。

  狄姜不無讚賞地點點頭,心道:比起問藥的毛躁,書香的沉穩內斂簡直讓人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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