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老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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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藥看著搗衣女不疾不徐地浣衣,她們的雙手皆浸泡在寒冬冰水中,她不由得心中一緊,疑道:「掌柜的,她們為什麼寒冬臘月天還在江邊洗衣服,何不在家燒一壺熱開水慢慢搗?」

  狄姜瞥了她一眼,淡道:「你當燒水的木柴不要錢麼?」

  問藥吐了吐舌頭,幽怨的嘟囔著:「凡人真可憐……」

  「也不能這樣說,你受不了寒冬臘月的江水,所以你覺得她們可憐,但在於她們自己看來,這根本算不得什麼,或許,她們得到的快樂比你更多。」

  「這如何可能!」問藥齜牙咧嘴,強辯道:「我每日好吃好喝好睡,她們怕是連老東家的糖藕都吃不起!」

  狄姜噗嗤一笑,被她這副模樣弄得哭笑不得。

  「怎麼,我說的有錯?那糖藕在太平府可是數一數二的好吃,她們嘗過麼!」問藥手舞足蹈,看得狄姜和書香接連搖頭。

  「你又怎知這裡沒有比那家更好吃的糖藕呢?」狄姜笑了笑,不再與她爭辯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她也不指望問藥能在這樣的年紀大徹大悟,出塵脫俗。

  想那梅姐曾在這裡出生,而後去了太平府,她吃過南大街老東家的糖藕,李家鋪子的肉脯,還有和園的桂花釀,最後連王府的山珍海味也享受過,可結局呢?

  屍骨被燒成了一把灰,連死後的斂葬也是不相干的外人。

  真不知究竟誰會更快樂些。

  「你怎麼又把衣服洗破了?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真是沒用的東西!」

  狄姜正瞧著搗衣女出神,忽聽見河對面突然傳來一陣女子的尖叫。抬眼瞧去,便見一貌美的女婦人揪著一個瘸子的耳朵罵罵咧咧,顯然已是氣急敗壞,言語之惡毒,簡直駭人聽聞。

  而那瘸子也不還嘴,由著她罵。

  狄姜細細瞧了兩眼,發現瘸子手上因浸泡河水而生出了凍瘡,但那婦人只顧檢查自己的衣服哪裡破了髒了,絲毫也沒看到他的傷口。

  婦人檢查完畢,又揪著他的耳朵罵道:「還杵在這幹嘛?不嫌丟人麼?走,回家!」

  「這就回去!」瘸子被她欺負也不生氣,反而一直陪著笑,然後聽話的拄著拐杖,半吊著身子吃力的跟在她身後,他的耳朵因被她揪著,所以整個身子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角度,看上去就特別肉疼。

  「老潘真是不容易啊,李姐成日都能找出由頭來罵他,十幾年了,沒一日消停!」

  「誰說不是,所以說好看的媳婦不能娶,娶回去就跟供了尊菩薩似的。」

  「是啊,還不是個安分的菩薩。」

  「就是就是,老潘賺的錢全給他媳婦了,每日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也不知道給誰看!」

  圍觀的人群都嬉笑的看著,言語中皆是替瘸子不值。

  狄姜聽著搗衣女的對話,只覺男人做到他這個程度,已經不是丟人了,而是可憐了,她表示深深的同情。

  「長得這麼美,沒想到嘴巴如此惡毒。」書香搖頭嘆息,狄姜也不禁扼腕嘆息。

  問藥則已經擼起袖子,義憤填膺一聲吼:「哪有這樣的潑婦!看我去教訓她!」

  狄姜見狀,連忙將她攔住:「人家的家務事你不要過問。」

  「可是,他都快被她給罵死了!」

  「人怎麼會被罵死呢?」狄姜笑了笑:「沒聽鄉親們說麼,他們在一起吵了十幾年了,若真能分開早就分了,這麼多年,該是習慣了。若要死,他也不會是因為李姐的辱罵,他自己都習慣了,你又拿什麼身份去生氣?」

  「還不許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

  「哦,你還能在這裡住一世,護他一生不成?」

  「我……」

  「人家夫妻不管是吵架也好,相敬如賓也罷,都是一種生活態度,他們怡然自得,需要你個外人說三道四?莫不是你在紅塵待太久,也變成凡俗鄰里了?」

  「好好好,我不管了還不行嘛,我看老潘遲早被這個毒婦折騰死!到時候掌柜的您自個兒後悔去罷!」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切都是命數,你且不要著急。」

  「哼,掌柜的都是理,我說不過你!」問藥氣得將頭別到一旁,不再搭理狄姜。

  這時,話不多的書香拉了拉狄姜的袖子,問道:「掌柜的,這籃雞蛋怎麼辦?」

  「送到潘家就算完了。」

  「潘家……或許就是剛剛那個老潘?」書香一臉淡淡。

  「我怎麼給忘了!」狄姜一拍腦袋,這才恍然想起:「潘玥朗的爹可不就是個瘸子!」

  「原來他就是潘辛貴……怪不得潘玥朗不肯回家,有個這般潑辣的娘親,誰敢回來!」問藥忍不下去了,拉著狄姜和書香倆便往前追去。

  這時,山里飄起一層薄霧,煙雨意濃的薄霧,在這小山村里盪出了幾分古樸微漾。從江上的拱橋眺望古城,便見霧蒙蒙的一片,沒有塵土,沒有污濁,只有如夢似幻的流水仙山。

  而李姐兒和潘辛貴卻連影子也瞧不見了。

  「掌柜的,快算算他們去哪了!」

  問藥十分著急,狄姜連忙道:「隨便找一人問路便是,何必動用算術?」

  「哦,我這就去問!」問藥快步跑開了,沒過多久便又回來了,她道:「我打聽到了!潘辛貴就住在村尾的杏樹下,房子最破的那間便是!」

  狄姜點點頭:「我們這就過去。」

  問藥領著狄姜和書香往山腳下去,一路上問藥嘰嘰喳喳個沒完,大多就是在抱怨說:「潘辛貴這人還真是人盡皆知,旁人聽到這名字就掩嘴笑,真不知道他造了什麼孽,娶了這麼一房潑辣的媳婦兒,惹得全村的都看不起他……」

  「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狄姜道:「潘辛貴看上去模樣普通,還瘸了一隻腿,卻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娘子,這怎能不招人嫉恨?何況,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兒還不太安分的樣子……」

  「所以就招人嫉恨?」

  「可不是?婦人嫉妒李姐兒的美貌,男人就羨慕他的艷福,久而久之,老潘就成了大夥的宣洩口,不然,你讓她們一腔的羨慕嫉妒恨往哪發泄?」

  「我怎麼就不覺得那李姐兒有多美?根本就是個毒婦!老潘真可憐……」問藥撅著嘴,一路都在發牢騷。

  三人一邊閒聊一邊往前走,走著走著便來到了村尾的杏樹下。

  杏花紅了半邊天,落了一地的杏紅。

  杏樹下便是一方低矮的茅草屋,屋外的院子裡種了許多花花草草,但因季節的緣故大多都還只是花苞,只有頭頂那滿園關不住的杏花惹人矚目,點亮了此處唯一的風景。

  「這李姐兒是個愛花之人。」

  問藥冷笑地點了點頭:「她倒是挺有情趣,不過這意頭還真可笑,可不就是: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支紅杏出牆來麼?」

  「好了好了,別說了,有沒有這回事還不一定呢,連我們都以訛傳訛,那老潘不是太可憐了麼?」狄姜打斷問藥,示意她不要再以己度人,惹口舌是非。

  況且因為這個花房的原因,狄姜對李姐兒的印象有所改觀。她對李姐兒第一印象是潑辣,本以為只是個長得好看些的村婦,卻不想第二印象便是懂得享受生活,在這樣一個小村鎮裡,她吃不飽穿不暖,卻還能有著這樣的審美和情趣,著實令人驚訝。

  三人走近茅屋,便聽屋裡傳來一陣乒桌球乓的聲音,似乎鍋碗瓢盆散落了一地。

  與此同時,空氣里傳來李姐兒尖銳的叫罵聲:「還不都怨你,若不是你沒用,我能被他們調戲麼!」

  「是是是,全都怨我。請夫人消消氣,為我氣壞了身子不值得。」老潘的聲音唯唯諾諾,活像許久沒吃飯似的。

  狄姜從籬笆外往裡瞧去,便從窗戶里瞧見老潘半跪在李姐兒旁邊,正收拾著屋裡一地的殘局。

  「你說你怎麼就這麼沒出息?」李姐兒一臉嫌棄,恨不得吃了眼前人。

  而潘辛貴卻全然沒有脾氣,依然陪著笑,道:「這天寒氣重,夫人要打要罵都先過會兒,讓我先去給娘子燒壺熱水暖暖腳。」

  「知道我冷還這麼多廢話,還不快去!」

  「是是是,我馬上去!」潘辛貴點頭哈腰,立即提著鐵壺一瘸一拐的退了出去。

  李姐則坐在床邊,唉聲嘆氣。

  狄姜看著她姣好的側顏,雖然有些白璧蒙塵,但五官面龐卻是極精緻的,氣質也並不似普通的農家婦人,她微微有些奇怪道:「這李姐兒有些奇怪,她身上的氣澤與常人有些不同……」

  狄姜還在思忖這氣息究竟為何物,卻聽問藥在一旁陰陽怪氣道:「當然不同了,蕩婦之氣嘛!」

  「你又知道了?」

  「長了眼睛的都看出來了!」

  狄姜連連擺手,搖了搖頭:「看人要用心,眼睛不抵什麼用。」

  說完,不等問藥回答,便清了清嗓子,朗聲叩門道:「請問有人在家嗎?」

  「誰呀?」李姐兒扯著嗓門喊道:「老潘,去看看誰來了。」

  「我這就去!」潘辛貴應了一聲,很快從屋後來到三人面前,他打開籬笆,問道:「你們是?」

  狄姜微微一笑,點頭行禮:「在下狄姜,受人之託,給你捎了些東西,問藥。」說完,示意問藥將雞蛋籃子遞給潘辛貴。

  潘辛貴接過籃子,打開上頭的麻布瞧了一眼,立即大驚道:「不知三位受何人之託?這麼多雞蛋我萬萬受不起,我們可沒有什麼親朋好友!」

  狄姜心中一酸,心想他們的日子究竟過得多清苦?一籃子雞蛋就能把他嚇成這樣?

  狄姜又道:「我們路過前方的村鎮,在那裡遇到了潘玥朗,是他託付雞蛋於我。」

  「是我兒托你們來的?」潘辛貴又是一驚。

  狄姜點了點頭:「他讓我轉告你,希望你平日裡能多吃一些,養好身體。」

  「我兒,我兒……」潘辛貴顫抖著身子,眼眶微微發紅。

  「他很想你!」問藥見他這樣,急著安慰道。

  「我也甚是想念玥兒,他過得好不好?」潘辛貴說完,立即讓開了路,激動道:「看我,太激動了都忘了讓你們進屋喝盞茶,恕我招待不周,快請進來。」

  「多謝款待。」狄姜並不推脫,側身走進院子,她也想好好看看,這個種滿了花草的院子裡,究竟又有著怎樣多嬌的春色。

  院子裡沒有讓她失望,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得井井有條,花盆上也鮮少有灰塵,顯然是經常悉心的打理。

  「這些花兒很漂亮。」狄姜贊道。

  「是,我夫人平日裡就喜歡擺弄這些。」潘辛貴說完,提著雞蛋進了屋。

  「夫人,是玥朗給我們捎東西啦!」潘辛貴獻寶似的將雞蛋放在桌上。

  李姐兒看了一眼,剛想說什麼,突然看見跟在他身後的狄姜三人,突然便變了臉色,眼一橫,道:「他們是誰?」

  「他們是玥兒的朋友。」

  「不像是我們這兒的人,」李姐兒臉色更加陰鬱,看向狄姜道:「你們從哪裡來?」

  狄姜微微點頭施禮,微笑道:「我們是太平府人士,來此遊玩,多有打攪,望……」狄姜話還沒說完,便見李姐兒一拂手,整籃雞蛋向他們飛來,狄姜側身一躲,籃子便落在地上,蛋黃蛋清散落一地,讓狄姜心中無比心疼。

  「你幹什麼!」問藥指著李姐兒鼻子罵道。

  李姐兒怒氣沖沖的站起身,將三人向外趕:「滾,都給我滾,我才不稀罕他的雞蛋,真想我們就自己回來!找你們這些三教九流的捎東西算怎麼回事!都滾!」

  狄姜被她推搡了兩下,鞋襪和裙擺都沾上了污穢,問藥想要還手,卻被狄姜攔下。

  「這是李姐兒的房子,我們是外人,主人要趕我們走,我們沒有理由留下。」狄姜並不想與她爭執,於是帶著問藥和書香離去。

  李姐兒氣急敗壞,將屋門重重的關上,而潘辛貴從她們進屋到離開,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我不希望玥朗和外人有干係!」臨走前,狄姜聽見李姐兒在屋裡大喊,她仿佛能看見李姐兒腳邊跪著的老潘,正低眉順目的恭維她:「是是是,娘子說的最有理。」

  「這都什麼人啊!我要是有這麼個娘,我也不會回家!呸!」問藥在屋外跺腳,就連狄姜也不禁搖頭嘆息:「這一家人還真是奇怪……」狄姜長嘆了一口氣,帶著問藥和書香灰頭土臉的從潘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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