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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萬不得已,淮宵絕對是咬牙撐著的。

  待常初欲言又止地跟著淮宵進了府,一步一回頭,她拉不住淮宵,急得有些不知所措,耳上環飾都隨著她轉頭的動作來回晃蕩,翡翠滴珠,輕輕作響。

  常盡緊抿下唇,神色一狠戾,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道:「曲辭,你親自在平陽王府周圍站崗,務必保證淮宵殿下安全!」

  「遵命!」

  曲辭單膝跪地,雙手一抱拳,朗聲應答。

  他起身撓了撓腦後,神情有些不自在,抬起頭來,忍不住發問:「需要告訴太子嗎?」

  常盡本已轉身離去,步子還沒邁出,聽得身後曲辭這麼一句,止了步子。

  夏日之氣,赫赫炎炎。

  日光漏過樹梢,金烏赭紅,往他背脊灑了鋪天蓋地的細碎流光。

  他藏在手背鎧甲下的手緊握成拳,指節發白。

  常盡這些年來也學會了忍,面上波瀾不驚,口中道出的話語已是將自己she了個萬箭穿心:「不必。」

  當晚,常盡點了一百精銳,前去巡捕營接了處理完一天重要之事的方故煬,他知曉方故煬這些日子是席不瑕暖,寸步難行,備了馬車去,還墊了冰沁的珠墊供方故煬降溫。

  太子出營,對他點頭示意,並未坐進準備好的馬車,而是挑了隨行人最好的一匹高頭大馬,翻身而上,錦靴踩上腳蹬,也不勒韁,只是沿著巡捕營回府的路,一點一點地走。

  常盡也棄了馬車,吩咐好隨從將馬車駕回府內,便在太子身後跟著了。

  他抬眼看太子的背影,想到聽父親講過,前年太子第一次參加秋闈,便是鋒芒畢露,驚艷獨絕。太子騎術精湛,同齡世家子弟中,還未見的有誰能將其越之。

  他心下思量著淮宵的事,再看著太子一人獨行在前,背影蕭瑟,不免難受起來,心揪似的疼。

  是年首陽,除夕夜時,父親獨獨喚了他去書房反省,關了半個時辰,他也沒悟出個所以然來。

  父親開了屏門,見他一臉茫然,髮踴沖冠,從牆上取了那把他攜往西雲上陣殺敵無數的尚方□□,扔到地上,怒道:「何為人臣!」

  那□□落地,發出一聲沉重悶響。

  常盡長大了之後,鮮少見父親如此大動肝火,再加上父親身體本就抱恙,被這麼一吆喝,嚇得撲通一跪,俯到□□前。

  「舉著。」

  他哪怕是雙膝隔著厚棉,也跪得膝蓋生疼,雙手托舉著那把重刀,身形微微發顫,低聲答道:「為人臣……止於敬。」

  常老將軍神色緩和了些許,負手立於桌案前,屋內未明燈火,顯得他面色更加陰沉:「不啻於此。」

  常盡一抬頭,額間已溢出汗,手承不了如此之重,疼得他抖。

  他咬牙,任何想法都已拋到了腦後,努力回想家訓,高聲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主聖臣直!」

  常老將軍漠然凝視他些許,慢慢蹲下身。

  一雙略顯渾濁的眼清明起來,審視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慢慢開口:「從你們相遇那日起,太子便是你的君主。現如今,朝中局勢不穩,萬事三思而後行,所做一切只為太子順利登上皇位,自此輔佐。」

  常盡恍惚,不敢再與父親多言,也不起身,只聽父親又道一句:「腹心股肱,切記切記!」

  往後有一日掃去門前雪,太子府上也送了兩人過來,常盡去後廚取了四碗煮得溶溶的湯圓,低頭嗅那醪糟甜甜的酒味兒,心情大好,便親自端到屋內去。

  他踱步至花園,手中托盤拿得穩當,但也是極為小心著腳下有惱人的冰凌,以免滑了腳。他聽得耳邊笑聲陣陣,抬頭朝府門口看。

  朱漆大門緊閉著,鎏金獸頭輔首邊,方故煬背靠門板,肩披紅氅,抱臂而倚。

  而淮宵在門邊石階下,舉著苕帚拂了一身皚皚,望著方故煬笑。

  歲月忽而,常盡眼前人寂寥與不堪重負的背影同那年眼神軟成一片的身形相重疊起來,再憶起此景,竟是感慨萬千。

  從小父親便教導自己,君為臣綱,君聖臣賢,萬事以社稷為重,卻從未有史書,有古人訓誡過,如何使這坐擁江山的人身心愉悅。

  這未來的君臣,一前一後,在街頭盪了快一刻鐘,方故煬行至一處拱橋邊,勒馬停了下來。

  他認得這是當年有時日夜裡上街市,同淮宵扔過錢幣祈福的橋,那口鐘已然不見了。

  常盡也停了馬,見他不語的模樣,了解他從小就愛萬事憋在心中,便低聲詢問:「今日似乎,興致不高?」

  方故煬擰了利劍似的眉,沉聲道:「局勢如此,何來興致。」

  常盡問:「今日處理的情況如何了?」

  方故煬憋著的一口氣在別處嘆不得,在常盡面前卻是懶得做弄,慡快答道:「五成把握。」

  「那,」

  常盡思慮過後,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道:「我有一要事,明日安排妥當了,再同你商議。」

  見他神神秘秘的樣子,方故煬也難得有興趣,點點頭,應答:「穩妥。」

  見太子一臉坦然,常盡只覺麵皮有些熱,也不知是心虛還是怎的,以手扇了扇風。

  他靜下來後,想說什麼,又不大說得出口,只覺得遙夜沉沉。

  常盡認真道:「兄弟……」

  方故煬斜斜一瞥,張嘴應了:「嗯。」

  常盡難得見他這不正經的眼色,樂得一拳抬起想往他背上招呼,卻又像想起了什麼,止了拳風,話鋒一轉,囁嚅道:「過幾日我便要去邊境了……這仗,你說該怎麼打?」

  「你想說的不是這事兒。」

  方故煬一聲冷笑,眼如刀鋒利刃,一寸寸刮著常盡的骨。

  見常盡縮著頭不貧嘴了,他□□馬兒一個噴嚏,似受了驚般。

  方故煬加緊馬肚,迎著夜風,勒繩跑了幾步,啞聲道:「你我為生死之交十年有餘……如今你懸旌萬里,我等竟無力相助。」

  常盡一愣,苦笑:「你這是哪裡的話。」

  「率軍遠征,切記慎以行師,銳卒勿攻……」

  一字一句,將戰術陣法緩緩而述,方故煬話也多了起來,一番論談過後,他抬起眼,認真看向常盡:「切記,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打不贏就逃。」

  「逃個屁!」

  常盡笑罵,「我……」

  方故煬面色一冷,搶道:「我乃大裕將門常氏後人……你都知道你是後人,這還沒生兒育女,就想著提攜玉龍為君死了?我准你死了?」

  見常盡被自己料了個透,便收住話語,方故煬轉過背去,似是孑然一身,但寬闊的背脊似又背負了千斤重擔,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來。

  多年後,常盡仍記得,那日太子以背影對他,玄甲黑馬,發冠束得極高,字字咬得極重。

  「常盡,你且記住,今日我所為之拼命的一切,不僅為我,為天下,更是為了你們能活下來……」

  後來,光陰寸短,無間冬夏。

  常盡每每挽弓搭箭,弦上箭橫裂破風,衝鋒陷陣之時,回身望腦後高牙大纛,旌旗蔽日,總在心中默念扶笑的名,常初的字,以及跟隨了他一輩子,也貫徹了他一生的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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