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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又吩咐來宮人安排淮宵進御書房詳談。

  太子退朝後到殿前階下,見一直在殿前等候的淮宵,正要被宮中辦事兒的官員給請走,心頭一跳。

  平素冷麵的太子這時卻是冒冒失失地趕到跟前,站定了身子。

  淮宵回頭,見他鬢髮已亂,貼在臉邊,便轉過身來給他理了。

  這招很受用,太子低下頭,伸出修長有力的手來,攀上他的肩,將淮宵鎖骨前微微鬆開的蟹殼青披風的帶子繫緊。

  太子向前一步,在淮宵耳邊輕聲道:「父皇應是不會為難你,我會派人在門外守著動靜。」

  淮宵一驚,心下斥他太過膽大,又無可奈何,便低聲回他:「別擔心。」

  「東華門等你。」

  語罷被帶走,腳踩著落雪,往了御書房去。

  剛進屋內,淮宵就看到那皇帝拿著一個九龍玉杯在掌中把玩,黃金桌案上還擺著各式彩釉,梅瓶鬥彩。

  皇帝目已混濁,看不太清來人,宮人向他上報,皇帝卻是遲疑好一會兒,眯起老目,看清了是淮宵,才向他招手道:「孩子,過來。」

  淮宵不得己,稍稍向前跨了兩步,行大禮:「陛下。」

  「淮宵,來裕朝多久了?」

  皇帝問道,「喜歡裕朝嗎?」

  「回陛下,剛好十年。」

  淮宵不緊不慢,將頭埋低了些:「心中甚喜。」

  「那淮宵,是喜這裕朝,還是這裡的人?」

  淮宵抬起頭來,內心一凜。

  他敏銳察覺到,皇帝的話帶著似乎一語雙關的意味。

  「回陛下,皆喜。」

  年少的面孔上,依然是處變不驚的表情。

  皇帝招了招手,讓淮宵再向前一些。

  挑起一件霽藍釉,給到淮宵手上。

  淮宵掂著懷中重量,不敢妄動,背脊挺得筆直,一雙澄澈的眸子望向皇帝。

  見他淡然地將霽藍釉接了去,皇帝一笑,從那堆瓷器中,揀出一件烏金釉式膽瓶來。

  淮宵見那瓶口上有碎痕缺口,正心中生疑,皇帝的食指便撫上了那一小塊。

  「朕有一些瓷器,供閒暇欣賞,也是一筆小財。有幾件好物,是朕挑了上好的胎質釉料,吩咐官窯燒成,專人監製。」

  他的食指在那一缺口上來回撫摸,「起初,它們胎骨甚薄,釉層勻淨,色澤紋路都由朕親自挑揀。它們十年如一日,保護得當,光澤愈發耀眼,華貴異常。」

  說著,他的手滑下來,輕輕拍了拍那烏金釉的瓶身,「後來,後來。比如這件,某日蹭了朕的龍袍一角,險些落了地。朕伸手撈起,也還是破了個口。」

  「再好的物件,有了缺口,品相差了,黯淡半分。」

  皇帝把烏金釉放在膝上,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眼睛眯起,直直盯著淮宵。

  「你說,缺了口的物件,朕是命人毀掉再造一件……」

  淮宵這時,後背已起了汗來,牙咬得死緊,胸膛的劇烈起伏還不太明顯。

  「或者,有另外的好法子?」

  「回陛下,缺口瓷器雖有不足,但陛下手中烏金釉膽瓶乃天下無雙。」

  淮宵作揖,身子已然跪了下來,一股灼熱入侵雙膝,也只得忍了。

  他朗聲道:「陛下稱此物,由陛下親自監造,長年久伴。可謂匠心獨造,物盡其用。」

  皇帝冷笑一聲,問他:「何謂物盡其用?」

  淮宵閉上眼來,深吸一口氣,又睜開雙眼,抬頭看皇帝。

  「回陛下,瓷瓶本身最大用處在於盛酒插花,後來才發展為觀賞之物。若是本身用處還在,便仍舊大有用處。」

  這番話講完,何等寓意,淮宵心中已然明了。

  他只是低著頭,靜待皇帝發話。

  跪了約摸兩刻鐘後,淮宵覺著雙膝劇痛,都似跪出了燒疤,滾燙灼人。

  皇帝的手指敲打著扶手,緩緩開口。

  「淮宵,那完好的霽藍釉,朕賞你。」

  他將烏金釉抬起來,放回那堆瓷器中,笑道:「這缺了口的烏金釉,朕留著。」

  淮宵臨走時,行了禮,儘量站直了身子走路,掩飾膝上痛楚,步伐堅定,一步一步,離了那御書房。

  太子的馬車已在宮門口候了多時,淮宵穿過宮中廣場,穿過好幾個偏殿,從東華門出,才看到熟悉的身影,還未走到,便是跪了下去。

  方故煬一驚,跑過去將淮宵抱起來,圈入懷中。

  淮宵手扶著膝蓋,低聲喚他上車去。

  剛上馬車,脫下鞋襪,方故煬撈起淮宵的長褲,褪至雙膝,便看到灼目的燙疤,心下鈍痛,似被活活生烤了一番。

  淮宵卻仍作輕鬆,還在笑著,催促著府上車夫快些。

  雪路顛簸,方故煬乾脆抱起淮宵,取了鏈索,飛身上馬,一路狂奔回府。

  那日,方故煬胯 \ 下馬兒踏下的蹄印如片片梅花,烙於雪地,深淺不一。

  也好似烙在馬上人的心上,片片入骨,疼痛萬分。

  「你父皇,還是沒變。」

  包紮好了雙膝,覺著痒痒,抬手去撓,卻被方故煬一手給打到了一邊兒。

  淮宵眼珠滴溜溜轉,話鋒一轉,惹來方故煬一個凌厲眼刀。

  「十年前,我見到他時,他是這樣對我充滿不屑,如今也是。」

  細細想來,他還是選擇了不打算告訴方故煬今日與皇帝的對話。

  「或許。」

  方故煬挑眉道,「對了,過段日子……」

  「是你十六歲生辰。」

  看著太子真摯的眼神,心下發笑,笑他故作雲淡風輕。

  淮宵又伸手理了太子有些微亂的鬢髮,「我自是記得。」

  第10章 第八章

  第八章

  半夜驚醒。

  屋外寒風凜冽,地龍今兒燒得不旺,那風鑽過窗欞間隙,吹得淮宵躺在床上,裹了兩層棉被都還不禁瑟瑟發抖。

  露已濕重,約摸已經是五更天了。

  皇城今夜一片漆黑,連星月也不知被陰雲藏了哪兒去,帶著極少出現過的沉重,潑墨人間,溶成一灘廣袤的池水。

  屋內也黑,夜燈燭火早已被風吹熄了去。

  窗戶沒有人來關緊,風聲嗚咽,裹著窗綃,拍打著嘩啦作響。

  淮宵蹭了蹭棉被,往床里又靠了靠,還是覺得冷。

  他索性光著腳,盤腿坐在床上,裹著被子,盯著那嘩啦嘩啦的窗。

  想動動腳,卻感覺已經凍僵了。

  淮宵覺得口乾舌燥,渾身滾燙。他現在,極想喝水。

  這是,染了寒熱?

  他僵著手,摸索著拿過床沿邊規規矩矩搭著的大狐裘,披在身上。

  那狐裘繫著幾條檀色流蘇,赤金的盤扣,袖口有蝠紋,裘擺還綴著銀邊。

  這是他前兩年生辰時,方故煬派人去北國給他獵了一隻山中雪狐,再花重金製作的狐裘。

  天下無雙,世間僅有。

  「以後每年冬雪,你都要穿它。」

  「你當我不會長大啊。」

  「我試過了,能穿到你及冠禮。」

  「倘若我長得比你還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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