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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我怕老吳傷心過度,跑去安慰他了。

  阿朱說:“明天一大早就得起來,你抓緊時間睡。”

  我怪窩心地躺下了,阿朱待我多有耐心,多溫柔,多善解人意,這以後,不不沒有以後,趕緊睡。

  第8章

  凌晨四點半左右,七舅和文胖就開始叫早了,接著滿村子都在喊:“起來!起來!該去火葬場的都去火葬場了!”

  文胖還專程鑽進車裡來掐我:“起來啊,你事兒多著呢。”

  我痛苦萬分地睜開眼,問他用得著這麼早嗎?

  文胖說:“你不知道,現在去排隊都說不定排到中午,一是咱們這兒路程遠,二是天氣太熱,死人都急著燒呢。”

  廚師架起大爐子,轟隆隆燒白粥蒸饅頭,我們跑去最近的四舅家水井邊洗臉刷牙。整個村莊都在醒來,遠處傳來孩子的哭鬧聲和犬吠,但遺憾的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這個清晨有多美,大概是無處不在的垃圾與發了酵的臭味敗壞了我的興致,或許現在美麗的鄉村只出現在影視劇中。我們系經常外出採風,走過許多的農村,除了專門拾掇起來迎接遊客的,其餘的都像是被現代化急行軍所拋棄的一堆廢墟,由孤獨的老人與孤獨的孩子守護著。

  這個村莊的青壯年幾乎都在外地打工,是葬禮把他們召集回來,從某種角度說應該感謝吳家老太太,是她在喘不過氣來的生活中為大伙兒提供了一個親人相聚的機會。

  我們從火葬場回來,不出文胖所料已經到了午飯時間。老太太成了一捧細細的粉末,徐真人說人一輩子,一隻超市小型塑膠袋足夠,誠然不假。他日我若成灰,撒了肥田,為國家限塑做貢獻。

  我們和“八音”們一桌,當日午餐是與蒼蠅爭食。此處蒼蠅不按“只”計算,是按“蓬”,涼拌黃瓜上落一蓬,紅燒鱔魚上落一蓬,筷子上一蓬,碗裡一蓬,人頭上一蓬,你要是稍微吃得慢點兒,一會兒連渣都不給你留。此番勝景,連老吳也多年未見。

  核兒說:“桃兒你想到什麼?我想到躲不開、避不過的暴雨梨花針,如果世上真有那種暗器,想必靈感是從此而來。”

  老吳罵:“廢話怎麼這麼多呢?趕快吃!我告訴你們,這都是城市造的孽,整個農村都成了它的垃圾填埋場,成了它的犧牲品,城市是個惡魔,是個嗜血的屠夫,是個袒胸露懷的蕩婦。”

  徐真人說:“吳老師,你太深邃了。”

  老吳說:“徐中馳,你也不差。”

  核兒招呼我和阿朱說趕快吃,別搭理,這倆是病友。

  “八音”挺敬業,每上一個菜就要吹幾句。他們果真是八個人,有吹喇叭的,有吹嗩吶的,有敲鑼的,有敲大鼓的,有拉胡琴的,還有兩個專門負責唱。其中那女的真是藝術家,四十來歲,寬胸水桶腰,調門奇高,《青藏高原》《天路》之類的一首接一首,比電視上唱得來勁多了。整個下午都是他們的演唱會,唱完了歌唱戲,唱完了戲再唱歌。中國人都是哲學家,葬禮是一場哀戚的狂歡,我們這個偏僻鄉野的是,八寶山那種上萬人告別的也是。

  三萬塊錢已經全部花光了,我甚至還欠著廚師明天的菜金。我問老吳怎麼辦,老吳說別急,等人。到了傍晚的時候,果然來了個人,老吳笑逐顏開地迎上去。

  核兒躲在後面說:“怎麼這貨也來了?”

  那個人叫白舒,是核兒的授業恩師,也是我見過的最有藝術氣質的人,即使是衣衫襤褸蹲在村口喝玉米碴子,旁人也一眼能看出他是個藝術家。他最近剃了個光頭,可光得如此飄逸,如此俊秀,文胖的光頭和他比起來就像是生了鏽的秤砣。

  白舒說:“老吳,我送錢來了。”

  老吳感激涕零說謝謝你,哥們。

  白舒說:“你活該吧,好端端的離什麼婚。”

  他轉身看見了我,驚訝地說:“咦!你不是那個誰嗎?怎麼也在這兒?”

  我說我給老吳當兒子呢,白舒說好,弄不好老吳一輩子也沒兒子。他對老吳說:“本寺歡迎你。”

  我說:“您又出家了?這都幾次了?”

  白舒於是顯得很煩惱:“我一入山門吧,就思念紅塵;一入紅塵,又覺得膩煩想入山門。”

  核兒在遠處做手勢,意思是速度閃開,此人會核爆,縱然不核爆,也會以朱耷、石濤等自況而噁心人。白舒顯然對我仁慈了,扔了兩萬塊錢就要走,我們攔著說晚上山路行車太危險,他說寺里有規定。

  白舒走後,我與核兒自問:美院有正常人不?

  核兒說:“我可能不算,但桃兒你勉強算一個。”

  我很感動,但我真不是,核兒。好在我不會承認,我就是這樣的硬漢子,不妥協,不還價,縱然到了肥田的那一刻,也不承認。

  到了晚上就寢的時候,我們都覺得身心俱疲,文胖挨個兒鼓勵我們說堅持到底就是勝利,還剩最後一天了。我們問文胖緣何如此堅強,他說是苦難的生活錘鍊了他。我看他的腰圍很難體現出苦難,文胖說你們這些雛兒懂個屁。

  早上五點剛過,我又被文胖拉起來,說是和老吳一起陪同“八仙”去打墳坑。我惱火極了,讓他去找阿朱或者核兒,文胖說不行,“八仙”挖坑是要收小費的,等坑挖好了,還得扔點兒錢進去暖坑,所以非管錢的去不可。

  這都是誰定的破規矩,埋個死人都不讓人省心。總之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墳地睡著了,還睡得挺香,那幫牲口挖完了坑就跑了,我醒來不認識路,在山上盤旋了一上午。

  山頭遍布墳包,而且植滿了松柏,茅糙長得齊人腰高,山風一吹,漫山糙木嘩嘩作響如泣如訴。青松如蓋,大地為床,老太太能長眠此地也是一件幸事。正在抒情的時刻,聽到“八仙”的擴音喇叭響,那個女高音在唱:“你快回來,我一人承受不來……”

  接著老吳喊:“桃兒——!把錢拿來——!”

  再接著女高音唱:“你快回來……”

  我順著聲音跑進村,老吳說:“趕緊的,廚師要結帳呢!”

  我說:“你把我忘山上了吧?”

  老吳閃爍其詞,催促說趕緊的,趕緊的。三位麻友正埋頭吃飯,見了我核兒就罵,說你躲到哪兒偷懶去了,真沒出息!我懶得理他,拿碗吃飯。核兒就是話多,向來革命有餘,主義不足。

  阿朱早上大概幹了不少體力活,正打著赤膊,背上曬得通紅;徐真人還是規規矩矩戴著孫子孝,白衣白帽,突然長嘆一聲:“唉,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相識一場,終須一別。”

  我和核兒就跳起來用筷子抽他:“你他媽還挺懷念是吧?成天屁事兒不做在靈堂躺著,昨天怎麼沒把你一起燒了。”

  徐真人不閃不避:“怎麼?你們連繁華落盡的傷感都沒有麼?”

  阿朱大笑起來,笑得整個胸腔都在震動,說你們這些人真有意思,可惜我開學就大四了,以後估計很少有時間再和你們聚在一起,想到這個,確實挺傷感。

  “大四很忙吧?”核兒問。

  阿朱點點頭:“考試、論文、實習、找工作,現在大學生不值錢,出去就失業也說不定,說實在的,我覺得壓力很大。”

  我們仨拍著他的肩膀,十分幸災樂禍,這種擔心失業的煩惱就不會出現在我們身上,因為美術系的向來無法順利就業,諸位前輩不是沿街賣畫,便是躲在偏僻的角落中避世,這個浮華的時代已經不需要藝術了。

  下午我們埋葬了老太太,眾人散去,剩下幾位村中的老婦打掃垃圾遍地的戰場。孩子們追著車,一直將我們送出村口,我把背包里的畫筆顏料速寫本全扔給了他們。

  離開時已經四、五點,陽光依然熾烈,缺水的山林顯現出焦乾的形狀,老吳疲憊地歪在后座,閉目喃喃祈求:“來場好雨吧……”

  我們沒回學校,半途轉去了觀我居,然後大睡了一天。觀我居還是數天前我們離開的模樣,西面的山牆只刷了半邊,顏色灼人。老吳說:“你們走吧。”

  核兒問:“不繼續了?”

  老吳說:“在旁人眼裡,我失去了妻子,又失去了母親,已經是孤家寡人,再也沒有親人分享,還弄這麼一個房子幹什麼?可是在我眼裡,往後我吳觀就如一陣清風倏忽來去,無牽無掛,天地自由啊!就讓這房子也維持這樣吧,何必計較?何必規整呢?”

  我們無言以對,老吳微微一笑:“都走吧,我要作畫。”

  第9章

  老吳送我們回了學校。老吳的豁達態度深深刺激了我,往後幾天我都很頹然,從早到晚都躺在床上,要麼埋頭睡覺,要麼翻看幾本不知所謂的小說。我又想到自己尷尬的情感,老吳當年愛上邵麗明時,必定沒有想到今日的分離,而我要比他聰明許多。

  後來我在學校里看見了白舒,他說回來拿點兒東西。這廝每年收入上百萬卻沒有家,成天霸占著教師宿舍不放。

  白舒說:“你怎麼老是滿臉迷茫?迷茫那是有腦子的人才幹的事兒,你幹嘛湊這個熱鬧。”

  可我確實有極大的煩惱。

  白舒說:“看到你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要不來我廟裡呆幾天?”

  我就被他拐走了。他的廟叫做靈犀寺,屬於大乘佛教,離我們學校不足二十公里,位於一個風景保護區中心地帶,當然我們學校本身也處於蠻荒之地。廟裡有僧眾五人,修行的居士七八人,白舒這個級別屬於居士,往上是沙彌,如果鐵了心要受戒那就是真和尚了。

  白舒帶我來,靈犀寺里幾位上了年紀的居士都很高興,尤其是食堂的那位老太太,連說年輕人一心向佛是好事兒,這年頭人心壞了,都是不信佛、不信善的緣故。

  我說信基督,信真主行不?

  她說行啊,但是別信歪了,我聽說有那麼一對公母,還是著名演員呢,信了洋教後成天嚷嚷說男的愛男的是犯罪,女的愛女的也是犯罪,我說你吃飽了撐的?人家家務事你管得著嗎?他愛他們家蒼蠅你也管不著!有這閒工夫去多搓幾圈麻將,免得出來說胡話。

  我說就是,我要是落這對公母手上,指不定一早就槍斃了。

  白舒說:“倘若有信仰卻不能變得寬容與慈悲,那還不如乾脆去信內心的邪念。桃兒,別聊了,去把腳洗乾淨,要開始坐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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