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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著聽了這些,每每看到二狗子幫王廚子燒洗腳水、捏肩揉背的那一臉諂媚勁兒就覺得心疼。又惱火王廚子翻臉不認帳,一邊享受著二狗子的好處,一邊埋汰著他,重活髒活全都派,喝醉酒了,還拿他出氣。

  不知怎的,我也漸漸生出了二狗子那副諂媚討好的嘴臉來,雖然自己看著噁心,但我也不忘噁心別人,湊到二狗子跟前:“還不是跟你學的,變成這副嘴臉,你也難辭其咎。”

  “我沒想著辭。”他皺了眉峰,嫌惡地用食指把我的額頭點開,“就是看著你用這副假臉來對付我,覺得很是傷心罷了。”彼時二狗子已經不是那個乾癟蠟黃的小男孩了,雖然長成了黑炭,但五官靈秀生動,配上一臉受傷的表情,讓我想起了詩作風靡全杭州的郭詩人常掛在嘴邊的形容詞:明媚而憂傷,哎,酸得我牙都掉了。

  於是我不忍心了一把,把心裡話說了出來:“二狗子,你皺起眉來,還真是……難看啊。”

  其實是好看的,但我不願他得意。我覺得二狗子聽完這句話,臉又黑了一些。可是明明,他的臉已經沒有可以更黑的餘地了啊,所以應該是我看錯了吧。

  王廚子推門走了進來。

  五年過去了,他已經有些老了。

  老了,自然就沒了當年的盛氣凌人,也不可能再擒著掃帚把,追著我和二狗子滿院子跑——他沒有那樣的體力,也沒有那樣的手段了。他垂著頭弓著背慢慢地走進來,剛剛去前院領賞的時候他有多得意,現在回來的模樣就有多喪氣。

  “嫵眉姑娘房裡那道松鼠桂魚是你做的?”他在我面前站定,挑著眉頭,試探著問我。

  我點了頭,不知又出了什麼事。

  王廚子為了躲懶,經常把自己的活計壓給我和二狗子,自己蹲在角落裡抽大煙。不過包間裡的吃食他一直都是親自準備的:一來怕砸了他自己的招牌,二來是怕失了自己的地位。

  弦歌坊的菜色好,全杭州的人都知道。王廚子的菜做得好吃,來弦歌坊的人都知道。可是,他已經老了。老得背負不起這樣的盛名來了。

  “很好,你再照著做一份。”

  我有些驚訝,由我來做包間裡的菜已經是破例,這例重複著破,便是出格。若不是今天包房裡的客人催得急,王廚子又不復精明地手忙腳亂,斷輪不到我動手,如今又令我再做一份是什麼道理?

  “客人不滿意?”我試探著問。

  王廚子居高臨下地剜了我一眼,戾氣滿滿:“怎麼?老子吩咐你幹活,還需要說緣由?”

  “不需要,不需要。”二狗子搶著幫我答話,我頗為識相地挽了袖子,干起活來。

  松鼠桂魚雖說難做卻也簡單,只是對刀法要求很高,行至魚皮便要收刀,當斷不斷、恰到好處的花刀,才能方便後續工藝:每一刀下去間距都要均等,深淺皆要一至。我手腳利落地把切好魚扔進燒滾的油鍋里,炸至金黃再撈出來,勾上甜汁,端到王廚子跟前。

  他淡淡地道了句“好。”看也沒看我,端著托盤出去了。留下我和二狗子面面相覷。

  隔天,我才聽旁人說起王廚子從一位貴客那裡得了厚賞。

  二狗子替我抱不平,我反而覺得無所謂,倒是因為有人賞識我廚技而暗自開心。

  二狗子說我傻,覺得這事兒應該不動聲色地同媽媽提一提,我覺得媽媽想不起來我才好,跟她去提,我莫不是嫌著自己命太長。先不說這事太小,扳不倒王廚子,要是讓媽媽覺察我這廢柴還能為她所用,我只怕這輩子都難得逃出去。

  我沖二狗子“噓”聲:“我不想一輩子留在這裡做廚子,你別去說。”

  可我還是料錯了一件事,我低估了王廚子的無恥程度。自那之後,王廚子人不近灶、手不沾瓢,只抱臂站著瞎指揮。每天帶著包瓜子來後廚休閒,我和二狗子爭分奪秒、疲於奔命地幹活,他在那裡優哉游哉地磕著瓜子,怡然自得地看我們忙,還很沒公德心地吐了一地瓜子殼。吐了一地瓜子殼不算,他心情不好的時候,還喜歡站在灶台邊上指手劃腳,魔音繞耳不說,還盡添亂。

  外頭謠傳王廚子得了本新食譜,菜做得越發好吃了。慕名而來的食客越來越多,甚至有愛惜名聲的公子小姐差了僕人專程來弦歌坊點菜打包。一時之間,弦歌坊王廚子的名聲居然蓋過花魁胡夢卿。

  “我看再這麼下去,弦歌坊改成飯莊生意或許會更好些。”嫵眉姐姐這麼評價著,白天她沒有生意,喜歡來我這裡走動,順道看看二狗子,或者說她主要是來看二狗子的,至於看我,應當才是順道,“王廚子現在領的賞錢可比我的纏頭多多了,媽媽怕他被別家撬走,聽說漲了三倍月錢。你倆是不是也跟著沾了光?”

  我和二狗子因為昨晚在廚房裡手腳並用地忙前忙後,累到不想說話,一個癱在炕上,一個窩在躺椅里,身心俱疲,二狗子有氣無力地答:“您想多了,照舊,一個子兒沒有。”

  嫵眉見二狗子情緒低落,甚至還有些不願意搭理她的意思,不由有些落寞。

  她倒是沒管我是不是還存在在這個房間裡,也沒管我是不是還直愣愣地躺屍炕上,直接就坐到躺椅近前的三角椅上深情告白:“我不嫌你窮,”她軟糯的聲音裡帶了些嬌羞,“只要你是真心待我就好。我願意等的……”

  我躺屍半天,並沒聽到二狗子的回覆,剛打算斜眼偷看,就見著嫵眉梨花帶雨地掩面哭了起來,“我知道了,我雖不嫌你,你卻有理由嫌我。也是,我是下作不堪的妓/女,誰會真心要我?”

  將將說完,她粉色的衣群就擦著門邊兒飄走了,只餘下一滴淚,恰落在少年的手背上。

  我覺得屋子裡沉默得有些尷尬,於是開口:“怎麼不去追?”

  話一出口,才覺得問出來更尷尬。

  二狗默了半晌,忽然說:“你也聽說了吧,有位秀才正籌謀著替她贖身。”他翻了個身,假笑的臉已經卸下,淡淡地看向我,眸色澄澄如遠山碧水,“我不應該去追。”

  我置之一笑,那什麼是應該呢?

  應該在這浩渺無垠的世間,被拘在一個矮小院子的土牆裡,日復一日地替人做工?應該心甘情願地成為老鴇的賺錢工具,沒有一點兒自我追求?應該成為王廚子功成名就的墊腳石,每日被他呼來喚去地榨乾最後一點剩餘價值?應該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貪心,告誡自己不應該?

  可是,除了這樣,好像又沒有其它的選擇了啊。

  第2章 月深花眠

  我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又淡淡地“嗯”了一聲,已是不打算再勸,自己身上的逆鱗已被拔盡,又哪裡有資格勸誡別人去爭去爭去搶?

  我抽回神思,發現二狗子話題已經非常地接地氣了,遠離了精神層面的追求,只貼近生存層面了:“我說,你就不能把菜做得難吃點?”他見我不言語,頓一會兒,“你越是做得好,慕名而來的客人就會越多,王廚子的嘴臉就會越難看,我倆的日子就會越難過。你若是做得難吃些,這樣王廚子至少還會不放心地過來站站灶頭。咱倆也能稍稍輕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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