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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是這樣……”乾隆目光炯炯,望著悠悠跳動的燭火,良久又問道:“你自然要查問,是誰傳的話了?”烏雅氏低頭想了一會兒,說道:“我是個沒心眼的,當時心慌得很,叫了執事的拿了傳話太監就打,逼問他是誰傳言的——二十四爺,啊不,允祕後來還責怪我,說‘宮裡的家務你能弄清?你要招禍……’可我已經知道了,那又有啥法子呢?”

  “誰?”

  乾隆盯著烏雅氏問道。陳氏也睜大了眼睛。

  “是……是個叫趙學檜的太監,在養心殿侍候差傳的……”

  乾隆皺起了眉頭,但養心殿裡輪班當值的太監有一百多個,平時根本無暇留意他們名字,一時哪裡想得起這個人?沉思有頃,乾隆已經拿定了主意,輕咳一聲叫道:“王廉進來!”陳氏和烏雅氏見他居然要當夜就地問案子,稔知乾隆處置太監辣手無情,從不心慈手軟,且又事情干連己身,頓時都嚇得臉色雪白,再也坐不住,都垂手長跪起來,木然不語。王廉似乎也覺出屋裡氣氛不對,大氣也不敢出,手提袍角躡著步進來,無聲無息跪了,磕頭問道:“主子叫奴才?”乾隆卻是神氣平常,啜一片茶葉口裡嚼著,問道:“養心殿有沒有個叫趙學檜的?”

  “回皇上,有。是御茶房上侍候的。”

  “他今晚侍駕沒有?”

  “他來了。”

  “叫他進來!”

  “扎!”

  “慢!”

  乾隆一臉陰笑叫住了王廉,又吩咐道:“把跟朕的這起子豬狗都趕到照壁那邊,你把名字造冊給朕,你也進來。今晚的事,誰敢泄出一個字,送劉墉那裡零割了他!哼!”他聲不高色不厲,丹田鼻音一個“哼”字,烏雅氏和陳氏竟都起了一身棘皮寒慄,汗毛都倒豎起來。王廉也嚇得身子一矬,軟著腿出去了。乾隆這才對陳氏二人道:“外頭傳言可以不追究,根子在宮裡,這種事斷不能撂開手。此時此地朕親自料理清白了,你們反倒更平安,懂麼?”見她二人仍舊噤若寒蟬,乾隆微笑一下,柔聲說道:“到底是女人吶……這麼怕的麼?……你們到西廂去吧,別管這邊的事了。”陳氏顫著聲氣道:“這就是主子體恤我們了……我真嚇得落了膽呢!二十四嬸,咱娘們遵旨迴避罷……”乾隆笑著還要撫慰,聽見窗外腳步聲,斂了笑容擺擺手,二人窸窣下炕,蹲福兒,低頭趨步出去。

  趙學檜已經進來,也是臉白得瘮人,像一隻被趕得筋疲力盡的鴨子,撇著腿一步一軟踅到乾隆面前,撲嗵一聲軟在地下。王廉跟在他身後,雙手捧著寫好的花名冊送給乾隆,身子躬得蝦一樣退後站了。乾隆只看了花名冊一眼,一臂撐著炕桌斜坐,問道:“趙學檜,你知罪嗎?”

  “奴奴奴才知知罪……啊不,不不知是什麼罪……”

  “你有罪!但只要說實話,朕恕你。半句假話蒙蔽,讓你叫天不應,哭地無靈!”

  ‘是是是……奴奴才有幾條小命兒?不敢蒙蒙蒙蔽……”

  乾隆卻一時不言聲,像一隻吃飽了魚的貓,有點瞧不上牆角里瑟縮的老耗子似的,端茶,用蓋碗撥弄茶葉,睨了地下趙學檜一眼,喑著嗓子喝問道:“你在外間傳言要立哪個阿哥當太子,有的沒的?!”

  “有的……有的……去年個十月前後,(宮)裡頭都在傳……奴奴才也聽過,傳過……這就是罪——”

  “不問你外頭,只問裡頭。你聽誰說的?”

  “嗯?”

  乾隆獰笑一聲,說道,“朕日理萬機,忙得很,沒工夫聽你放虛屁!實指出來是你逃生之路!”見趙學檜怯生生偷看王廉,乾隆一轉臉喝問:“是你王廉?”

  王廉本來就彎得頭腰平齊,乍聽這一聲,像被雷擊了一樣,“噗”地四肢著地癱下來,語氣煥散得連不成句子,說道:“不是奴才……奴才那時候還不能進暖閣子……造不出這謠來……不過,奴才賣弄著也傳過這話……聽王八恥說,這事是卜義傳出來的,……奴才跟趙學檜說過是實,這就是罪……”他想磕頭,筋軟骨蘇的竟是不能。

  “卜義!”乾隆怔了一下,格格一笑,“這可真是好奴才一一傳他來!”

  卜義幾乎是連滾帶爬進來的,平平的地走得磕磕絆絆,像個喝醉了酒的白痴,一下子撲倒在地,渾身衣服篩糠似的抖個不住。但聽了乾隆問話,他倒似膽壯了些,兩手一撐望著乾隆,說道:“主子,不是我!是王八恥栽贓陷害!這事是去年十月出來的,傳言出來說主子立十七爺太子。我說能看見詔書的只有王八恥,別人也沒這個膽一一後來主子追究,他跟幾個人放風兒往奴才頭上栽!奴才那時候跑大內和圓明園監工差使,不能進東暖閣,內務府有檔可查的——奴才敢和王八恥當面對質!”說罷連連叩頭:“奴才隨主子南巡傳錯了旨意,主子高天厚地之恩饒了不死,依舊進內當差,怎麼敢做這樣的事?主子只管查,奴才願意查明了落個清白!”

  這一來乾隆倒猶豫了——再傳王八恥?王八恥再找出什麼人,還傳不傳?查得滿宮人心惶惶,就算是查明白了,能不能公然頒旨處分?外臣知道了興起大獄怎麼辦?這煌煌天下中樞,“正大光明”匾額之下如此藏污納垢,老百姓瞧著是怎麼回事?……事到臨頭,此刻他才明白今晚是冒撞了,劉墉是斷案能手,若是事前和他有個商量就好了……他蹙著眉頭,越想越覺得不妥當,但在太監跟前又萬沒有怯陣收兵的道理。想著,口氣硬硬地問道:“你說得振振有辭,就在朕跟前朝夕侍候,為什麼不奏朕?”

  “主子……”卜義不知是氣是悲是怕是無奈,頭碰在地上砰砰有聲。“奴才是您有旨,交王八恥管教的人啊……他那麼紅,奴才敢說麼?……這紫禁城裡頭幾千人,瞞著主子的大事不曉得有多少!奴才這麼個小小搖尾巴巴兒,又是犯過的人,家裡上有老下有小,靠奴才養活,怎麼敢胡言亂語……”他觸了心思痛處,眼淚不住地向外涌,面前的磚地已是濕了一大片。

  乾隆看著眼前這個人沒吱聲,南巡時有旨捕拿王稟望,他傳錯了。本是要處死的,因在途中船上,他又哀懇“家有老母”,恕了他,也確有交給王八恥管轄的話,無論如何說這人還是個孝子……此刻不知怎的,他倏然想起自己給和卓氏說過的楊金英一干宮人謀弒明武宗的故事,焉知不是皇帝逼迫宮人太甚,導致殺身之禍?他心中引起驚覺:近在咫尺,人盡敵國,匹夫一怒,五步流血,這麼個小道理,自己竟從來也不曾想過!

  一陣嘯風掠殿頂而過,隔院咸福官不知驚了什麼鳥,嘎嘎叫著飛起,愁黯陰霾的荒殿中翳糙亂榛搖曳相撞,發出幽谷澗水激湍般的聲氣,偶爾夾著不知名的小動物似貓似鼠的啾啾鳴聲,宮垣既淺,夜幕深沉,夜色迷濛間隱隱透過來,詭異陰森得令人渾身發噤……乾隆打心底打了個寒顫,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忙對王廉一揮手道:“你也退下!”對地下的卜義一嘆,說道:“你真的是流命中數奇!朕記得你是個孝子呢……家母怕有八十多歲了吧?指望你養活,……意受處置,自然誰都能作踐你一下,能狗仗人勢,作威作福欺負你,朕也信得及……說著,卜義已經哭得淚人一樣,身子擰著,憋得脖項上的筋漲得老高,磕著頭說道:“萬歲爺這話奴才沒聽過……也從沒有被體恤過說這話……奴才自己心裡苦,也想不出這些話來……主子,您仁德通天,這麼待奴才,奴才就死,也是心甘情願……有句話要稟主子,說了就是死罪,不說對不起主子,只求奴才死了有人養活我的老娘……”乾隆聽著,心中驚疑不定。半晌,說道:“你說就是了,怎麼處置朕自有章程。朕若殺你,誰能救你?朕若恕你,誰能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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