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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店門板都卸開。”顒琰事到臨頭反而定住了心,吩咐道:“這位大伯,要有蠟燭多點幾枝——王師傅,你來和他們對答,亮明你的身份。”

  王爾烈心裡一直打鼓,他最怕這群衙役一轟而入,黑夜裡亂馬交槍不及分辨一窩蜂大打出子,那就真不知會鬧出什麼潑天大禍來。誰知這些吃公事飯的衙役們聽說有“劫賊強盜”,只是仗著人多膽壯遠遠站著干吆喝,並沒有敢奮勇當先的,已是心中略覺安了,此刻門面大開,屋裡又燃口五枝蠟燭,里里外外通明雪亮,見顒琰全身浴在融融光亮里一動不動,自有的龍子鳳孫氣勢,雍容矜持毫不張惶,由不得心下暗自驚訝佩服,就燈下向顒琰打了個千兒,起身又一躬緩步踱出店外。

  喧鬧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數百雙眼睛盯著這位沐浴在燈火中的中年人,一聲咳痰不聞。等著他說話。

  “我是北京翰林院的編修王爾烈。”王爾烈開口便自報身份,”乾隆三十六年二甲第一名進士及第。”

  人群中一陣輕微的騷動,所有的衙役都呆了,看著被雪花和風裹著兀立不動的漢子,有的交頭接耳,有的驚嘆嘖嘖,有的滿腹狐疑——“這一屋子人,誰是強盜?”“這是個翰林?我看不像——那個年輕的是做什麼的?還給他打千麼!”“我看像!是賊還等著咱們來拿?”“咦,那個撂在地下的像是司師爺!”“是他,我看是他,好像還有湯師爺……”“那個楞小子倒像個強盜,你瞧他那副架勢!”……嗡嗡嚶嚶的議論聲中,王爾烈又大聲道“這裡滄州知府是哪位?縣令來了沒有?請出來說話!”

  連喊幾聲沒人應答,人們只是面面相覷,不知是誰在人堆里尖嗓門叫:“我們高府台在劉寡婦家,睡覺睡癟了,來不了!”話音剛落,立時引起衙役們一陣鬨笑,有的齜牙咧嘴有的前仰後合,有的拄著水火棍剔牙看熱鬧,一場劍拔彎張戾氣化得殆盡,竟是形同看馬戲耍權賣膏藥一般。躺在地下的那個司孝祖急了眼,扭著身子仰頭大罵:“殷樹青,殷師爺!沒見是我在這麼?娘兮屁是來拿賊還是說笑格!”他一急連紹興話也說得不三不四,前頭幾個像是縣衙的人,仍舊笑個不住。正鬧著,聽見隊後人眾有異動,有人嚷嚷“殷師爺來了!”便聽一個尖嗓門的在後頭喝叫“尤懷清,你帶人從左路,於朝水你從中間,上!”人群立時一陣擁動,前邊的人讓出一條人胡同來。三十幾個衙役捋胳膊挽袖子,提繩拖索挺刀拽棍吆吆喝喝互相壯著膽,“拿住賊有賞!”‘救司師爺呀!”氣熱洶洶撲了上來。

  “你們誰敢!”人精子突然炸雷般大吼一聲,一手提著那個司孝祖,棉花包兒般輕飄飄地“拎”出來,至門前拴馬石樁旁立定了大叫,“大家聽了!我是十五王爺駕前護衛!叫你們主官出來,我們跟你們主官理論!你們誰想犯滅門之罪,只管來!誰敢走過這棍拴馬樁,瞧著了!”他伸出左腕,相相那根樁子,一掌斜劈過去,人頭來大的樁頂“蹦”地一聲卸了下來:“——這就是榜樣兒!”

  走在前頭的衙役們驚呼一聲“我的娘!”支著架子又站住了,後頭人仍在虛乍唬“上啊,上……啊!”“別叫走了!”“快……快叫綠營的人來……”亂成一團胡喊。大約時辰久了,那個姓湯的師爺身上穴道解開,突然跳起身來,揚著兩隻胳膊大喊:“我鹽政司有賞銀,這三個賊拿住一個賞三千兩!還有一個跑到河堤上的,拿住賞五千——兄弟們,他們就三個人,你們要發財啦!”

  他這麼發瘋了似的歇斯底里大跳大叫,一時鬧得顒琰和王爾烈手忙腳亂,上去捉他時,哪裡降伏得住?一時屋裡大亂,人精子顧了外頭顧不了裡頭,連鎮唬帶吃喝總不中用。那二百多人頓時亂了營,“噢”地一片聲吶喊著cháo水般沖了上來!此時屋裡所有燈燭一齊熄滅,變得一團漆黑,只見無數支火把在門外黃燦燦一片雜亂無章地遊走。顒琰急得大喊“王爾烈!”被人聲淹得一點也聽不清楚,乒兵乓乓砸門打窗戶聲里兩眼一抹黑幾次在外沖都被擠了回來,正慌亂間,覺得胳膊被人挽住,人精子的聲氣在耳邊說道:“主子別慌,有我保您的的駕——咱們走後門出去。”覺得身子輕飄飄的,穿堂入室到了後院才眼亮些,人精子也不言聲,脅下挾了顒琰“嗖”地一竄已經到了院外荒郊野地里。走了老遠,兀自瞭見魯家院匝火把攛舞,聽人喊著“挨門挨戶搜!到路口把守,到野地里捉……”

  “此地不能久留。”人精子眼見火把四散開來,有的星星點點向這邊圍過來,擦一把臉上冷汗說道:“爺您請看,他們把房子點了,不拿到我們不歇手的……”顒琰看時,果然見魯家院已經起火,火頭已經上了房檐,他心裡又驚又怒又奇怪:“這和魯家什麼相干,為什麼要燒平人房子?”人精子苦笑道:“爺在深宮禁城,哪裡知道外頭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一是要給您栽贓,二是要把案子弄成盜案,盜案的賞銀要比竊案賊案多出幾倍!那個姓湯的肯出錢,這些人全都瘋了,這會子紅了眼,什麼事做不出?”

  兩個人高一腳低一腳,不辨東西南北,不分溝壑渠坎只情奔命而逃,足有半個時辰才住了腳。人精子在一帶冰河環顧望望,說道:“主子,咱們遇到鬼打牆了!”

  “什麼?”顒琰身上汗毛一炸森樹起來,“什麼鬼?”人精子道:“走夜道的人這是常事——我們又轉回黃花鎮了——我小時候兒討飯有過幾次,越急越轉不出去,以為是鬼。大師伯跟我講不是的。他說凡人都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略短點,白天走路看不出來,夜裡野地走,憑誰也走不直道兒。是彎的,彎成一個圈子就又回了原來地方兒……您看,那不是錢家蜜蜂店的煙囪?東邊那處冒煙的不是魯家?”

  顒琰順著他手指看著也認出來了。原來此刻房頂都白了,和漫地的薄雪連成一片,就是白天這樣的天氣也迷迷茫茫難辨方向,夜裡這樣混撞沒個不迷路的。一陣風夾著雪片撲過來,顒琰才覺得前心後背冰涼,內衣汗濕了貼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眼見鎮子外闃無人跡,一片寥野,鎮子裡光亮閃閃雞叫狗吠,還不時傳來啪啪砰砰的敲門聲,料是司孝祖的人還在搜查,顒琰心裡一陣紫縮,躊躇著道:“當時太亂,王師傅出頭的,我想必定吃他們拿了……小悟子也不知逃出去沒有……”人精子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忖度著王師傅怕是落到了他們手裡。那個姓湯的出五千銀子,小悟子也是難逃。”他頓了一下,又道:“我闖蕩江湖二十多年了,還頭一遭遇這樣的事兒。這也忒膽大過頭兒了!他們真不怕抄家滅門?”

  “可見下頭這些胥吏何等無法無天!”顒琰被風吹得身上直打冷顫,雙手撫膺說道:“主官不在跟前,又有銀子可圖,別的就不去多想了。我料他們拿不到我們就會亂了陣腳。聽起來這裡縣令口碑還好,待到天明事情就會分曉的。”人精子見他縮著身子瑟索發抖,四下看看,指著西北邊道:“那裡像有個窩棚,好歹能遮遮風,主子,我瞧您有點冷得受不得。”顒琰聽了沒有言聲,他的身子卻慢慢委頓著癱軟下去,像被太陽曬融了的雪人萎縮下去,終於支撐不住,無聲無息栽倒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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