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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乾隆說道。他對傅恆一直好感不減,但又疑心有人慫動傅恆寬解高恆,也怕傅恆晉位驟生驕佚之態。就高恆一案,也是他想定已久的事,不願隨意更動;轉思方才說到“議罪銀”,傅恆立時現身說法,有點“請君入甕”的味道。如此種種念頭只是倏然轉過,因冷了臉,說道:“恕了高恆錢度怎麼辦?他們死罪不可痯吶——有人在南京給朕說高恆是貴妃弟弟,禮有‘八議’之經。朕說,貴妃的弟弟犯罪不治,那麼皇后的弟弟如果有罪,治不治?——你不要悚惶。你自知朕對你信任不二,朕這只不過是譬喻而已。”

  即使是譬喻,乾隆語調也儘量放寬和了,博恆卻如何能不“悚惶”?早已驚得臉色蒼白冷汗浹背的了,聽乾隆撫慰,忙道:“傅恆不敢忘主子訓誨!近年帶兵沒有讀書,本來的粗材就露出了本相,奴才自今得多多聆聽聖訓,謹慎言行,在慎獨上頭痛下功夫,以期不負主子厚望高恩!”乾隆從未見過傅恆如此驚慌,自知話說重了,進前一步正要加意撫慰幾句,猛聽得北邊有人吆呼,轉臉一看,是王八恥正從景運門撒腿飛奔過來,一邊跑一邊喊:“萬歲——主子爺——可不得了!”乾隆見他跑近,斷喝一聲:“你這殺才,大呼小叫的成甚麼樣子!”

  “萬歲……”王八恥一個踉蹌,就勢兒爬跪到一堆木料旁,上氣不接下氣煞白著臉連喘帶吁說道:“劉……劉統勛老……老中堂……不……不……不……”

  博恆情知劉統勛大事不好,見乾隆橫眉立目還在瞪王八恥,忙道:“你歇歇氣。劉統勛現在哪裡?”

  “在……”王八恥一手撐地,一手偏指西北,說道:“在隆宗門外……轎上……己……已經去傳……傳太醫……”

  乾隆頭“嗡”地一響,接著一陣耳鳴心悸,兩腿一軟就要往木料堆上坐。傅恆見他臉色青黯蒼白,張忙之下喝叫幾個管工的吏員:“過來摻著主子回宮!快著些,你們要死了麼?”幾個人忙奔過來架了乾隆肘彎,乾隆覺得兩手十指都森涼了,喃喃說:“帶朕去……帶朕……”傅恆在旁虛扶著他走了幾步,看著他腳步漸漸穩健了些,小聲道:“主子,您別著急。劉統勛病得有年頭了,犯病是常有的事……您先回宮歇著,容奴才去料理可好?”

  “你去……”乾隆點頭道:“朕是一時心障,沒有干係的,你先去,朕隨後就到……”博恆不放心地又看乾隆一眼,加快步子去了。

  但劉統勛已經不行了。他的轎停在隆宗門外小空場上,敞著轎簾,他本人冠頂朝服,一臂架著轎窗,一手捻著朝珠端坐轎凳上,頭微微左側,有點像在轎中聆聽外面的動靜的樣子,但濃眉下垂,雙目緊閉,下巴微微垂吊下來,全身象一尊形容枯槁的木雕像般一動不動——顯見已經過去多時了。傅恆趕到時,阿桂和和砷正在趕人。軍機處候見的幾十個官員來看稀罕的官員有幾十號,遠遠地圍在一邊,和砷是作揖打躬地勸“諸位大人請迴避一下……”阿桂滿頭油汗,喝斥:“有甚麼好看的,都退下!”紀昀則連連催人:“叫太醫院的人騎馬進來!”亂嘈嘈的一片,博恆一到便皺起眉頭,叫過軍機處一個小章京道:“你沒有差使麼?到這裡幹甚麼?你,還有卜義,把這裡的官員太監名字記下來給我!”話音未落,眾人已紛紛抽身如鳥魯散。

  忙亂中乾隆已經趕來,看見劉統勛這尊坐像,也怔了一下,推開架摻的人,想到近前轎邊,又茫然退了一步,有點象夢遊人,呆滯地看著幾個臣子,許人才問道:“紀昀,你通醫道,看,看過脈了沒有?”

  “回萬歲的話,”紀昀忙回身跪下。乾隆這樣,他也看著難過,已是流出淚來,連連叩頭,“萬歲千萬要保重節哀……”

  一語既出,乾隆已經完全明白,所謂叫太醫傳進看脈如此云云,都不過勉盡人事而已。正沒做奈何處,兩個太醫和劉墉騎馬過來滾鞍下騎,太醫也不及見駕請安便向轎奔去,劉墉張惶著要過來,乾隆亟擺手道:“先看你父親,先看你父親!”劉墉忙回身趨到轎邊跪在劉統勛身邊,失神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紀昀也湊過去幫著太醫捻針切脈,忙得一頭大汗,移時,兩個太醫略一會意,回身向乾隆跪下,顫聲奏道:“萬歲爺,劉統勛老大人歸……歸天了……”乍然間便傳來劉墉一聲痛徹心脾的長慟一號。他頭碰得臨清磚地“砰砰”作響,身子扭曲著,兩手死命地摳那塊磚fèng兒。阿桂傅恆紀昀等人頓時淚眼模糊。

  “國家從此少一正人,朝廷從此少一柱石。”乾隆早已熱淚長流,想起昔年元宵召進劉統勛賜他魚頭豆腐湯,囑託他“預備著侍候下一代主子”的往事,想起這許多年劉統勛參贊政務,沒明沒夜死拼著辦差,想起這位活包公獎掖清流威震jian宄的種種好處,竟爾如此撒手人震一去不返,乾隆更是悲悽不能自己。任眼中的淚在頰上淌著,待劉墉哭聲稍減,他向前走了兩步,竟向轎中的劉統勛鞠了一躬!

  阿桂和紀昀傅恆都隨著跪了下去。

  “正直聰明謂之神,你是成了神了,還望在天之靈佑戎大清社稷……”乾隆哽咽著說道,“劉墉已經成立,家中事不必念心,自有朕一力成全料理。”

  他後退一步,回頭對傅恆道:“傳朕的話,布告天下,輟朝三日,為劉延清公禮喪寵榮!”

  第一章——

  初冬的冷雨,零零星星的不甚大,但仍陰得很重。濃雲低低地壓在天空下,一塊塊一團團或青或灰或絳紅或黯紫,像說不上名目的一群怪獸在輕靄霾霧間互相擠壓重疊沉浮升降。冷得浸骨的雨星星點點灑落下來,打得水塘里的殘荷一片沙沙作響,滿是潦水的官道已和道邊渠塘海子幾乎連成一片汪洋,朔風催送著愁波漣漪,遠瞪霰霧淒迷,近處微波粼粼拍岸,殘蘆敗葦菅糙枯茅都在不勝淒涼地瑟索抖動。驛道邊色澤斑斕的柿樹白楊,沉甸甸直垂到地的楊柳、枝葉軀幹都濕漉漉的,一陣哨風掠過,五顏六色的葉片不甘寂寞地順風一揚,又無可奈何地紛紛墜落、浸入驛道車轍的濕泥寒水之中。

  剛過申牌時分,一隊輅車沿西南婉蜒向北的驛道疾馳,直趨北京紫禁城南的崇文門。車隊共是十一輛,一輛轎車,十輛騾車。騾車全都是一色栗殼漆打底,清油桐油掛麵。大蘑菇頭鐵釘輪面,車廂封得嚴嚴實實用油布包裹著,不知裡邊裝的甚麼物事,還用大鐵鉤釘釘著加了封條。夾車隊二十幾個戈什哈一律披米黃油衣騎馬隨行、馬蹄踏得泥花四濺,佩刀馬刺碰得叮噹作響,打頭的轎車更是豪華,烏銀戧金絲飾轅、景泰藍圓帽包頭,黑羊皮條納相眼綠呢車圍,萬字雲頭泥金線帷子下面鑲一圈紅呢——俗稱所謂“紅圍子車”,三品以下官員不得使用這個式樣兒——不消說得,這車裡坐的必是貴人了。其實再細心一點,就能看見車轅前插遮陽撐傘的槽口旁還有一面明黃鑲邊寶藍色小旗,杆上寫著一行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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