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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昀聽了點頭嘆道:“由來興一利必生一弊,主上登極以來輕徭薄賦百業生息賑急救貧。天下財賦比之熙朝收入五倍不止,生業繁滋承平游悠久了生出一些不虞之隙,也是自然之理。人主時時警惕,萬歲宵旰勤政不退寧處,斷沒有滋生亂源的。怕就怕王稟望勒爾謹這類貪官,他不是和光同塵,國富百姓富我也富——這也還顧及了一點社稷百姓——他是閻王不嫌鬼瘦,百姓在油鍋里煎,他在油鍋里撈錢,欺君虐民喪心病狂,不以重典懲治,一定要出亂子的。”劉統勛皺眉道:“昨晚和紀昀挑燈夜談,確是這個道理,主上以寬為政,講究的是訟平賦均,無乍無暴無憎,任用這一方官卻在下頭施虐政,只要升官發財,甚麼傷天害理亂倫悖法的事都敢做。就象《虐政歌》里唱的‘歌聲嘹亮怨聲高’,民怨鼎沸之時,他倒撒開了手,豈不可恨?”

  “唔,《虐政歌》?”乾隆問道:“是誰作的?”

  “是《虐政謠》。前明荊州太守貪虐,當地百姓興的謠歌,沒有出處註明。”紀昀忙道,“臣撿點圖書,在荊州府志里見到的,昨天偶爾說起,才背給劉統勛聽——”因一字一頓誦道:

  食祿乘軒著錦袍,豈知民瘼半分毫?

  滿斟美酒千家血,細切肥羊萬姓膏。

  燭淚淋漓冤淚滴,歌聲嘹亮怨聲高;

  群羊付於豺狼牧,辜負朝廷用爾曹!

  吟罷低頭無語。

  一滴沁涼透骨的雨滴進乾隆脖項里,他被激得渾身一個寒顫,望著愈來愈迷濛淒迷的景致發了一會呆,回身說道:“要下雨了,我們回宮裡去。”卜信見天下雨,早一路小跑趕上來,將一件深醬色大氅給乾隆披上,一邊笑道:“小雨早就落了,這道兒一半掩在樹棵子底下,一時淋不著。這邊出去風口的風毒著呢!主子加厚些兒,感冒了不是玩的……”乾隆由他結束停當了,仍舊一言下發,沿山道蹈蹈而下。劉統勛和紀昀交換一下目光,忙趕著跟了下去,下到一處凹地,一漫石徑上去,已是行宮二進院內,那雨已經將道兒潤得cháo滑明亮了。

  行宮正殿依山面南矗立,山色晦陰幽暗,院中幾株合抱粗的梧桐樹遮蔽了天光,顯得這座殿有點陰森,殿門和軒窗有點象透不過氣的怪獸,黑魃魃地張著口喘息,倒是幾個三等侍衛挺身站在軒下和院中,給這死寂的深宮庭院帶來幾絲人間煙火氣。乾隆似乎不願進殿中,帶著劉紀二人在超手遊廊上漫步游弋,許久才道:“地土兼併太厲害,富的極富貧的極貧,著部勘實山陝甘豫魯五省土地荒山,由當地督撫鼓勵開墾,計入政績歲考。有一等良善縉紳深明大義,減佃減租救助恤民的,報上來要表彰——這是大政,不是尋常細務,你們要著意留心。”紀昀和劉統勛略一怔,便知這話由《虐政謠》而來,確實不是“尋常細務”,是社塞革命亂源的大計根本,忙都躬身應“是”!

  “圓明園還是要修。”乾隆在雨灑語桐的沙沙聲中徐徐說道:“不過工銀料銀由內務府竅實核定之後,戶部奏准再拔給施用,由工部派人監督,這是大項支用銀子,軍機處不能不聞不問。”

  “是!”

  乾隆仰起臉凝望著梧桐樹的枝椏,仿佛有點自失地掠過一絲笑容,又道:“傳旨給戶焯,給他加兩級,黃河口疏浚了,長江口也要疏浚,淤出的海灘田移交給鹽政司曬鹽。黃河淤涸田得高恆的案子結了再議。還有——這次南巡雖沒有擾民,各地官吏迎送車駕也有不少供億,頒旨天下,再次赦免天下錢糧。”

  疏通黃運、揚子江入海口,建鹽場獲利,紀昀劉統勛都沒的說,但赦免天下錢糧,國庫歲入立刻少去五千萬兩收入,兩個人便不免犯躊躇。紀昀猶豫著剛說了句“用銀處太多”,便被乾隆打斷了:“民有恆產本固邦寧——這還是你紀昀講給朕的。只不要委屈了太后的用度,連朕在內部可以節儉些兒的。就這樣定了——哪裡就窮了呢?戶部那裡的底帳朕心中有數!”因見秦媚媚從東角門閃出來,望一眼自己,側身呵腰站在丹墀檐下肅立等候,便知皇后那邊有事,無聲嘆了口氣,卻招手叫過卜禮:“他們送來的牡丹呢?不進殿了,搬出來就這裡賞劉統勛和紀昀。”又道:“本來還想一處再細議一下,就這樣吧,你們按這幾條斟酌,看有沒有闕失遺漏處,擬出旨稿朕再看。”

  說話間卜義已督著小蘇拉太監抬過花來。紀昀看時,兩盆花都約可三尺高矮,俱是有名色的,一株“魏紫”一株“姚黃”,各有兩三朵怒放盛開的,朵兒有碗來大,其餘五六枝骨朵半隱半現在墨玉般的枝葉里,剛從殿後雨地里挪來,粉瑩瑩顫巍巍含珠帶露茵蘊綽約,喜得拍手笑道:“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天顏,真真的洛苑仙葩曹後玉影,華貴雍容世間無敵。”劉統勛笑道:“前日見你作詩,還在數落壯丹,這會子如何歡喜得瘋魔了?”兩個人忙提袍叩謝恩賞。乾隆笑問:“紀曉嵐還有數落牡丹的詩?吟來朕聽聽!”

  “那也是情隨事遷,以壯丹借喻而已,若是實指,老劉就辜負皇上的心了。”紀昀笑道:“當時說起福建王稟望送的嘉禾,一精玉穗,畢竟沒一粒籽兒,又說到牡丹,才引了元人一首詩一一棗花似小能成實,桑葉雖粗解作絲。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若說這詩,雖然算是翻韻,終究太煞風景,僵板直硬,說給皇上一笑而已。”

  乾隆點頭說道:“你不用辯解,這不是詠牡丹,是借喻事物嘛!作詩和學術是兩回事,像陸稼書詠佛,說‘亦是聰明奇偉人,能空萬念絕纖塵,當年可惜生西土,來聽尼山講五倫’。議論是絕頂見沒了,未免道學氣太重,一門心思格物致知,寫出的詩就毫無意趣。”他取出懷表看看,又道:“沒時辰搬弄詩詞了一—王八恥,劉統勛和紀昀在偏殿賜膳,你留下侍候。送回兩位大人你再進來。”說著,便從廊下西階拾級升階,過丹墀踱至殿東,一邊下階,一邊問道:“秦媚媚,這會子都有誰在皇后那裡?”

  “回主子話!”秦媚媚溜腰兒跟著乾隆趨步走著,陪笑道:“方才老佛爺來過,午膳就在娘娘那邊進的。那拉貴主兒也過來了的,瞧著主子娘娘睡沉了,陪著老佛爺過去了,方才娘娘醒來,氣色不好,胸口悶堵得慌,出了一頭的冷汗。葉天士正在給她行針,奴才看著他有點慌神,就出來報主子知道。”

  他說著,乾隆驀地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腳下已加快了步子,從殿東月門出來,沿一帶濕漉漉油亮亮的卵石小徑,也不循正道,徑從後宮東掖門進去。一路霏霏細雨淋著,待到皇后正殿外滴水檐下,髮辮上臉上已滿是水珠。彩雲墨jú翠珠幾個大丫頭早已看見,略一蹲身便趕著給他更衣,退了青緞涼里皂靴,換上一雙干松松的沖呢軟拖履趿了,只穿一件滾金龍邊海蘭寧綢單袍,輕手輕腳跨進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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