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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雲岫一一含笑點頭致意,說道:“您是貝勒,他們想必也都不是等閒人物吧!天已這個時分,在我這裡留飯如何?”乾隆未及答話,劉統勛咳嗽一聲說道:“主人美意我們心領了。我們爺——剛剛進過早餐,下午申時以後才進晚餐。多請鑑諒。”乾隆其實只在嫣紅處吃了幾片參茸桂花餅、喝了幾口茶,雖然不餓,卻也想吃飯,但劉統勛在此,想在外吃東西難如上青天,卻也捨不得就離開這裡,因笑道:“飯是不必了。這裡青山綠水茂林修竹,芳糙茵蘊間歌袖舞扇,確是別有一番情致,令人留連忘返啊!”金鑊和范時捷也都不想走,又有點怕劉統勛,都只笑不說話。謝雲岫笑道:“想聽曲兒——那現成的。只是屋裡狹窄,請移步外邊,我請了安徽雙慶班最有名的戲老闆教習家班子,原是想演給太后和皇上看的。看來皇上忙得顧不上看戲,只好帶回去給父兄們取樂子了。我這就去安排,有貝勒爺看過,也不枉了這片心……”說著去了。

  他一出去,劉統勛就抱怨,“主子怎麼泡這裡了?捐款迎駕的上千,倒是有姓謝的在裡頭,誰能一一考證核定?還想在這裡吃飯!我聽他口音,絕不是錢塘人,總帶著點背書似的彆扭話音兒……略看一會兒,主子咱們還是走人。”一直沒有說話的岳鍾麒枯著壽眉,似乎在苦苦思索,說道:“這人好象在哪裡見過?我沒有到過錢塘的呀……說是生人,又似乎確實見過……唉……我到底是老悖晦,老不中用了……”

  “這就是佛所謂‘緣’。從不見面的有的人一見就厭煩,有的人見了親切,有的又似曾相識。”乾隆笑道,因見謝雲岫過來,說道:“不要議論了,主人聽見不好——咱們去吧!”說著站起身來迎出門去。謝雲岫見他們出來,也就不再進門,他卻耳力甚聰,直率說道:“相逢就是有緣。諸位先生萍水相逢,自然有些議論。方才我的管家說,一看就知道諸位來頭不小……你們破衣爛衫來,他未必就那麼好客。是嗎?”一頭說,帶著眾人出軒,芳糙如毯的演場上早已散擺了幾張椅子,各人自度位置閒雅坐下,天光水色和風艷陽之下,但覺清心慡意無比。

  乾隆這才細看,共是十二位女伶,年紀都在十六七歲之間,都沒有上戲妝,漢裝綾裙披紗霞色,粉白黛綠娉婷而立,一個個雲鬢堆鴉明眸皓齒,輕輕盈盈如同臨風玉樹,綽綽約約皆是傾國顏色,映在湖岸,真有點瑤池仙子臨凡的風韻。乾隆不禁精神大慡,笑顧身邊的謝雲岫:“你是從天上移了十二株水仙栽到瘦西湖畔了!”謝雲岫笑而不語。魏長生此時卻沒了老闆派頭,笑嘻嘻捧過戲單子,就地打了個千兒,說道:“爺們吉祥!來聽小的的玩藝了?孩子們資質都是好的,只習練不久,恐怕難入爺們的法眼。隨意點幾齣,給爺們取樂子就是了……”

  謝雲岫接過戲單,轉手便遞給了乾隆。乾隆也不看,笑道:“方才隔窗聽你說戲,深得壺中三味。就是散曲兒罷,你們清唱也罷,唱了就場說戲,現身說法請君入甕。這才得趣。一出一出扮唱起來,還不如到園子裡看戲呢!”“一聽就知道爺是懂戲的!”魏長生眨巴著小眼笑道:“爺是北京來的貝勒,莊老親王慶親王常叫堂會,敢情爺看過小的戲?——只是不上妝,就好比古董不襯託兒不上架。小的這付模樣,扮了佳人,只合閉了眼聽,開眼是萬萬看不得的!”乾隆笑道:“確實看過你的戲,扮相身段如花似玉,這樣兒唱佳人,孤墳里的野鬼也嚇跑了——只管唱,她們也唱!朕——真是的,這又何必謙遜呢?”

  “伶官花官,你兩個略上上妝!”魏長生笑著轉臉吩咐:“給爺唱一段《寫真》①,我扮丑兒給爺們一段子《南呂一枝花》!”手一擺,十幾個女孩子如奉軍令,散了群,有的敷粉畫眉,有的調箏弄琴。魏長生施禮退下,只用粉盒向鼻子上撲了一下,一擺手出場,卻是笙蕭管器一概不用,只切切嘈嘈錚錚叮叮的月琴琵琶節奏分明奏起。魏長生臉上撲白,腳移手拂,頓時精神抖擻,抑揚錯落唱道:

  ①寫真:《牡丹亭)中的一出。

  子弟們是個茅糙崗,沙土窩,初生免羔兒乍向圍場上走——我是個經籠覃,受索網的蒼翎老野雞。踐踏得陣馬兒熟,經了些冷箭蠟槍頭!恰不到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

  伴奏中一個女伶粗著聲音插科道:“——那還不趕緊改邪歸正?”魏長生呵呵一笑,和聲陡轉急速,猶如驟雨擊棚珠撤玉盤,他嘿然一笑,不疾不徐搖頭擺身接著唱: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一粒銅碗豆。恁子弟們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砍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干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躒、會打圍、會插科、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一一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般兒歹症侯,尚兀自不肯休……

  唱至此,歌弦之聲嘎然而止。魏長生扮個怪臉兒一笑,就地打千兒道:“唱得不好,爺們賞聽見笑了!”

  眾人還在沉迷,此時才清醒過來,嘩地一片掌聲。乾隆大笑喝彩:“好!不走正道走邪路,百折萬磨不回頭。得了這種歹症侯,華陀再世也束手!哈哈哈……”“貝勒爺您好才學!”魏長生十分機變,順話奉迎,笑道:“您說了一首詩呢。乾隆略一想,真的順口出了一首竹枝詞兒,得意之餘已忘形骸,解下腰中佩玉指著魏長生道:“過來,賞你!”

  “謝爺的賞!”魏長生趨身過來,極熟練地打了個千兒,接過吊著金錢的佩玉,見玉托上明黃線繡的“長春居士”,身上一個哆嗦,又看乾隆一眼,不禁大吃一驚,幾乎軟在地下,驚呼一聲:“啊!您,您是——皇上!”

  他一嗓子叫出來,所有的人都驚得呆如僵偶!劉統勛和紀昀責任在身,因乾隆兩次陪太后在南京看魏長生的戲,一直懸了心怕他認出來。方才己是放心了,不想他這一眼近在咫尺噓得親切,還是瞧破了行藏。事出突然,岳鍾麒等人也都怔住。十二個女伶或站或坐,象被突然襲來的寒風凍凝了的冰人一動不動。正在上妝的“杜麗娘”和“春香”手裡的粉盒子菱花鏡兒都滑落到地下。謝雲岫起初象被電擊了一下,身上一顫,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驚疑不定地盯視乾隆。遠處巴特爾等幾個侍衛見此情形,也不言聲,踏著糙坪過來衛護。

  “你好眼力!”乾隆先也一怔,環視周圍,並無異樣人事,見眾人都變得傻呆呆的,不禁微微一笑,矜持地略坐正了些,“朕奉承老佛爺看過你兩齣戲。不過離戲台不近的,且是圍著紗幕屏子,虧你演著戲,還能看清朕!”此時所有的人都已回過神來伏俯在地,幾個隨扈臣僚也不便同坐,起身恭肅後退侍立。魏長生磕頭如搗蒜,奏道:“奴才做玩藝兒給老佛爺萬歲爺看,是不敢分心的,幾家老闆輪流上戲,誰顧得上卸妝?都躲在後台隔簾fèng兒看——不不,瞻仰聖容,紗幕子裡明燈蠟燭,甚麼都瞧得清。萬歲爺給老佛爺削蘋果剝荔枝,端茶遞水都是雙手捧著……我們私地里議論,皇上真是孝子——啊——孝皇帝。皇上今兒來,竟一時沒認出來,小的真是該死了!”他說著“啪”地掮了自己一記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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