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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不行的!一定要聚齊!”仁巴認真地說道:“一定要定住時間的!”邵師爺見他不通,苦著臉指天劃地比量半日,才說明了“卯時”是明日早晨,而“酉時”不是“有時”,而是……好不容易這位侍衛爺算“明白”了,一翻眼說道:“格力吉隆巴!天黑的就來,你羅嗦麻煩的!”說著手一擺,“我們分頭走的!”

  天黃昏了。黝暗的晚霞象出爐的熱鐵,由燦紅而橘黃、而褚褐、而灰紅,愈來愈黯淡,變成一天灰黑。水墨大寫意似的晚雲隨著太陽的沉落,完全失去了多彩的姿色,變得陰沉黑暗。偌大衙門裡只剩下邵師爺一人,焦得熱鍋螞蟻似的擰圈兒兜。申未過去了,沒人回來,西正過去,衙門派出的人回來了,幫著邵師爺說寬慰話,等,西未過去,姚清臣也回來了,繼續等,直等到半夜,也沒見那位寶日三等蝦的影子。一片嘈雜的議論埋怨聲中忽然隱隱聽得一陣細碎的馬蹄聲急響。此時院裡聚的足有一百多人,都一下子安靜下來,屋裡兒個人也一陣興奮,都站起身來,瞪著眼看時,並不是“寶日格勒”回來,卻是本衙門隨著郭志強去揚州的捕班頭兒羅克家在院裡滾鞍下馬!

  “出了甚麼事?這早晚一院子人?”羅克家揩著一頭細汗,一頭進門一頭問邵師爺,“——押運朵雲的檻車到了沒有?今兒中午劉少傅專門叫郭大爺問起這事。他老人家就要和福老爺一道北上……郭太爺怕出閃失,叫我回來問問……”

  “上當!”姚清臣輕聲驚呼一聲,一下子癱坐了下去……

  “漢狗們上當了!”

  朵雲、仁巴、嘎巴幾個人已經坐在揚子江儀征渡口下游十里處的江心裡,一嶄兒新的烏篷大船分里艙外艙,廚房灶具一應俱全,七個人飲食起居都寬寬綽綽。此刻下錨江心,船外昏黑的天穹下,青蒼泛白的江水遠觀茫茫無際,近聽江浪拍舟,看似孤舟寂寥,艙中卻是一片笑語歡聲。他們也在計議下一步的行止辦法。說起白日情形,一個個都笑得前仰後合。

  “漢狗子們這裡真有意思!”仁巴拍腿笑著:“只要有金子,甚麼都能買得到……”他指著嘎巴,“連這個娃子,也有個把總手本呢!要是金川人想作官,連金川的狗都能弄個這種帽子!”他拍拍那頂大帽子,咧嘴哈哈大笑。嘎巴還是個小不點兒,嘻嘻笑道:“價錢便宜得很,比運到我們刮耳崖的鹽巴還便宜!”一個藏漢也笑道:“故扎(指莎羅奔)怕夫人受苦,又送了十斤黃金來,其實塞上三錢銀子,夫人在牢房裡要吃甚麼有甚麼!”

  “他們是錢串子!”

  “象狗一樣,只要有吃的,就是他的主人。”

  “除了仿造那面侍衛牌子,夫人,甚麼事也沒費……”

  “仁巴頭人裝蒙古人真象!我看那幾個官見他,腿都顫抖呢”

  “哈哈哈哈……”

  一片笑語中,朵雲恢復了平靜,隨著船身一起一盪,在轟鳴的江濤中,她的聲音顯得格外沉著清晰:“故扎讓我回去,我當然是要回去的。但現在我還沒有見到博格達汗,沒有完成他的使命……你們來,知道我的小鷹們平安健壯,我就更放心了。我——一定要見乾隆博格達汗一面!為了我們舉族的存亡……”

  “故扎夫人!”小奴隸嘎巴睜著一雙大眼睛盯著朵雲道:“您的自由是很不容易的。仁措活佛和桑措老爺子都怕……他們把您送到傅恆的大營里當人質。再說,乾隆博格達汗囚禁了您那麼長時間都不肯見您,現在您逃出來,見他不是更加困難了嗎?”朵雲撫著他亂蓬蓬的髮辮愛撫地一笑,說道:“孩子,乾隆的勢力太大了……一次打不贏可以再打,不會用我來當人質的。我們已經打贏了兩次,乾隆把他最能幹的宰相都殺了兩個,還殺掉了他最能打仗的大將軍。戰爭,總得有個雙方能接受的結局,不能無休止地打下去——那不是我門金川父老兄弟的福氣。”嘎巴不解地問道:“那——夫人您為甚麼還同意我們營救您呢?在獄裡堅持請求乾隆接見不好嗎?”

  朵雲略帶疲倦的眼睛好象隔著船蓬眺望外邊一望無際的黑水逆波,嘆息一聲道:“……我不能完全猜透乾隆的心。但是,他不肯殺我,可能因為我是個孤身女人,會損害他的尊嚴,也可能不願把事情作得太絕,給故扎留著面子……他的臣僕們和他不完全是一條心,他們要在主人面前表現自己的忠心,要用金川人的鮮血染紅他們的官帽子。如果我猜的不錯,如果繼續囚禁下去,他的臣僕就會說服他把我送回金川。我是不甘心這樣的,一定要見他一面。我要讓他明白博格達汗既然擁有天下,就應該有天地那樣大的胸懷!故扎在我臨行前說了三天三夜,告訴我應該對乾隆說些甚麼,我還一句也沒說……”她低下了頭,雙手捧著,象是在祈禱著甚麼,青絲瀑布一樣的垂髮下,一滴又一滴,淚落在手心裡。·

  “夫人不必難過。”仁巴濃眉下目光炯炯,象是淚光又似火光,“松潘西邊,還有一條通往青海的路沒有被漢狗子們發現。故扎已經下令,所有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刮耳崖,在刮耳崖我們還有足夠一年的糧食,只是鹽巴不多了,正在暗地籌買——如果刮耳崖守不住,就從松潘西邊克羅卡什峽谷穿過去,到青海的克傭小鎮和達賴喇嘛派來的活佛接頭,然後舉族到西藏安身——我們並不是沒有退路呢!”他的目光陰鬱下來,因為他知道這條路,幾千里的峽谷冰雪覆蓋,沒有人煙,沒有水糙,沒有糧食接濟,還要穿過二百里戈壁才能到克傭,再翻越崑崙山,唐古拉山到西藏……說是路,其實是絕路而已……沉默半響才道:“故扎說,乾隆的面縛投降負荊請罪,要藐視我們金川人的驕傲和光榮!夫人如果……如果……”“如果我屈辱地答應他的條件,就不是他的妻子!”朵雲一下子抬起頭來,蒼白美麗的面孔上掛著淚水,嘴角掛著微笑,目光象要穿透船頂樣望著上蒼,“……噢!至聖至靈全知全能的佛爺……我不會辜負我的丈夫,羞見我的同胞和兒女的!”移時,她才從激越沖盪中回過神來,喘息了一下,問嘎巴道:“我們帶有多少黃金?”

  嘎巴指指後艙兩個坐櫃,說道:“兩個箱子裡有五千斤金子,手裡還有十萬兩銀票……”朵雲心裡一陣感動:八萬兩金子!是把金川的庫金幾乎搬空了來營救自己啊!默謀了一會兒,仁巴說道:“夫人,狗頭金還有很多,故扎說不能帶到內地,漢人知道了會紅眼睛的……”

  “知道。”朵雲只答應一聲,又沉吟許久,說道:“這麼多金子帶在身邊是很危險的,也用不了這麼多。買下揚州最好的花園或者包租一處最美的風景,在海寧、瓜洲、蘇州、杭州,都包租風景,要最好的——有一萬五千兩足夠用的。留下我們的用度,剩餘的錢要買藥,防寒防凍的、刀傷藥、風濕藥、感冒傷風退熱的藥都買,還有鹽巴。我估計傅恆會封鎖我們。可以換成銀票,以五倍的價購買,但要運到金川,憑著故扎的收據在我們這開銷銀子,這比我們自己買運要便宜而且風險要小——五倍的利,漢狗子的商人會拼命給我們送藥送鹽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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