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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武昌了,昨個兒還來信兒,叫送三百匹緞子,漂白素色的——說有個洋鬼子要買。”曹寡婦瞟他一眼,“難道高爺還不知道?他幫勒中丞調度金川錢糧去了。”

  高恆真的是不知道,皺眉苦思乾隆革自己職的詔旨日期,想想竟是沒有宣讀。因又問道:“錢度在故宮東首還有一處宅子,他來南京在那裡辦事接待人,你近來去過沒有?”

  “我剛才去過的。他兩個兒子都住在那裡。”曹寡婦想起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敢認,見了面一口一個“曹家的”叫自己,心裡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忙別轉臉擤了一下,回神笑道:“怎麼忽拉巴兒問起這個——那宅子我三天兩頭去呢!兩位少爺都還小,餘下的都是老婆奶媽子丫頭,連老鼠都是母的。”

  高恆手撫腦門子,停了杯,長嘆一聲道,“都不是外人,我實話實說了吧!趕緊生法兒,把你兩個寶貝拐著彎兒接到你身邊,或者寄養到親戚家——防著出大事!”說完只是發呆。

  一句話說得兩個女人都慌了神,曹寡婦緊間:“到底怎麼了,好歹給我一句明白話!”薛白臉色煞白得沒點血色,晃著高恆道:“高爺高爺!您甭只是愣神兒,好端端去了一趟尹制台那兒,回來就跟丟了魂似的——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說給我們,也好一道拿個主意嘛……”

  “連我也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情。”高恆喝了兩口釅茶,苦澀地咽了,將方才尹繼善宣旨,和自己一路想的一古腦兒講說了,見兩個女人唬得目瞪口呆,一笑說道:“我也宣旨剝過別人官職頂戴,別嚇得這種熊茓樣兒——旨意里訓人,哪個不是狗血淋頭?過後該沒事的還沒事!皇上現就在南京,興許是他私訪出來點影子鬧出來的,也許是劉統勛老小一對王八蛋砸我的黑磚,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提起來一條,放下一堆,叫他們勘問!刑部大理寺那起子賊官,有幾個不吃黑的?他們也有把柄在我手裡!曹老姑奶奶你聽我說,安頓好你兒子,派妥當人去見錢度,趕緊收篷彌fèng兒——不要寫信!我的帳查不清,最終還是清楚不了糊塗了!”

  “那我呢?”薛白沒想到一來南京就挨這麼一悶棍,頭暈心慌身顫手搖,儘自高恆誇口,她也知道事情兇險莫測,由不得問道:“我該怎麼辦?”

  高恆略帶浮腫的眼泡兒掀了掀,苦笑道:“行李馬搭子裡頭還放著些銀票,幾十兩金子,滿夠你使的了。我封著子爵,爵位還在,進不了班房。要真的掩不住,兜底兒翻了,你別回揚州,在這裡不顯山不顯水安生過活就是了……”

  “我,我好……命苦……”

  “你沒吃什麼虧。”高恆冷漠地看著門外風雨淒迷的院落,說道:“乾淨利落和我沒瓜葛,要不然,你還得往養蜂夾道的獄神廟給我遞送飯食呢——就算到南京跑了一趟賺錢買賣就是了……

  “爺!您怎麼這樣兒看我?我雖然下賤,是真心要跟您,我不是那種人……”

  高恆一聲也不言語。

  曹氏垂泣陪淚,良久嘆道:“爺別說這些喪氣絕情話……我們身子賤,論心,只怕比那些貴人們還要值錢些!”她猛地想起高恆的姐姐,急道:“事到如今,別人指望不上,難道貴妃娘娘也袖手旁觀不成?還有爺的那些好朋友,傅相爺、桂相爺,正是用得著他們的時候,果不成裡頭連一個講點義氣的都沒有?”

  “你們不懂。這不是小門小戶家親戚樣兒,舅爺姑奶奶說見就見。”高恆長吁一口氣,盡力搜羅著想自己朋友里哪一位是“講義氣”的,一時竟連一個也想不出來,口中道:“就是見著她,也比你們強不哪裡去。紫禁城各宮門前,世祖聖祖世宗爺都立有鐵牌諭旨‘后妃干政者殺無赦!’——白教她著急而已!這種事,只可借她的勢,不能用她的力——”他突然想起,臨離北京時去見棠兒,棠兒說想給皇后送一塊蔥繡萬字璇璣圖壓災。他一直認為,棠兒對自己並非絕無情意,只是沾了乾隆身子自高身分,不便和自己有私情而已,填送棠兒那許多珍奇寶物,總不至於連點香火情分都沒有——他突然打住,順著這個思路,越想越覺有理,眼中放出光來。說道:“曹家的,記得你上次說,藏珍閣有一塊萬字璇璣蕙繡,貴得嚇人,出手了沒有?”

  曹寡婦一怔,說道,“這會子爺怎的問起這個了?沒呢!半月頭裡,藏珍閣老闆來問,說情願落點價,六千銀子出手。我說你給我收著,蕙繡遍天下也只有十幾塊了,賤賣了你後悔。藏珍閣藏珍閣就是‘藏珍’的嘛……”高恆問,“他原價是多少?”曹寡婦道:“六千八百。”

  “六千八就六千八。”高恆站起身來,“今明兩夭就給我買過來,我有使處。”至門口望著外頭出了一陣子神,說道:“薛白給我取一件夾袍,顏色素一點的。我到驛館打個卯兒,該拜的客人還要訪一下,看情形再說。”薛白便忙著打發人傳轎子,替他挽衣裳,又讓他含一塊醒酒石,送他出門打轎而去。

  屋裡只剩下兩個女人,面對滿桌殘杯剩菜,竟一時無話可說,漸浙瀝瀝的雨聲中呆坐移時,薛白目視曹寡婦,恰曹寡婦也看過來,目光一對,都是一個苦笑。

  “我們兩個是一樣的命,”許久,曹寡婦才道:“有道是同病相憐,想跟你說幾句知心話。說錯了,就當我沒說。”

  “嗯,嬸子只管說。”薛白滿腹心思點點頭說道:“我心裡很亂,想聽聽老人家的話。”

  曹氏嘆息一聲,說道:“南京這地方,官道兒上是南京知府的天下,是尹制台的天下,黑道上是蓋爺管著。你我都在教,又都有點子產業,其實是腳踩兩隻船。”

  “這話再真不過。但蓋英豪和易主兒並不一回事,蓋英豪興許是想自立門戶,不大聽號令,不然,易主兒這次就不來了。”

  “蓋英豪哪裡是想自立門戶!”曹寡婦細白的牙齒咬著嘴唇,說道:“他是甘鳳池的大徒弟,甘鳳池死後,接掌南京江湖道舵把子。原先,想投靠病去了的李制台,李制台活著時也認得他的。李衛一死,斷了投靠朝廷的門路,黃天霸來,又要和黃天霸比武,看似是怕奪了盤子,其實呀……”她頓住了,似乎不知該怎麼說。

  薛白起初沒有聽明白她的意思,思量著,突然驚恐地張大了口,驚悸得打了個寒顫:“無量壽佛……天公祖菩薩!他要拿易主兒去投靠皇上!”仿佛天上憑空打了個焦雷,她美麗的面龐驚得扭曲了,“……這太險惡了……我親眼見他在唐荷侍神面前烙鐵燙劈,腿穿三刀明誓忠……忠於教主的呀!”

  “你今天才知道江湖險惡?”曹寡婦冷笑一聲,“跟他娘的官場那些賣茓官兒一個樣兒!告訴你,毗盧院法空和尚師徒,早年都是康熙爺的侍衛出身,那個性寂,還幫著早年的魏軍門在毗盧院捉過想造反的假朱三太子楊起隆——一把火燒白了毗盧院,誰幫他重建的廟宇?其實是死了的魏東亭和武丹兩位大軍門!就為防易主兒有法術,蓋英豪才把她安置在毗盧院——你懂嗎?一套一套的,引著易主兒上鉤,易主兒還蒙在鼓裡——比武,只不過是想和黃天霸爭這個頭功,在朝廷里賣個大身價罷了!”薛白聽得像半夜行道的孤客遇到了鬼,身上汗毛一炸一炸直豎,瑟縮著渾身發抖,只是吶吶自語:“我該怎麼辦……怎麼辦……要不要去毗盧院一趟報、報知……”曹氏道:“那裡是天羅地網張好了,單等瞎眼雀兒白投進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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