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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這一說,”傅恆雙手枕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道,“我心裡本就有事,又錯過了困頭。你不曉得,訥親這陣子熱心帶兵去大小金川平叛,怕我爭這個差使……”

  “你還要爭這差使?你已經是帶過兵的人了,又打了勝仗,也該見好就收!怪不得上次幾個川西縣令來引見,你又是接見,又是留飯,我心裡還覺得奇怪,督撫來了也沒有這份熱乎呀!你還請太醫院的醫生寫什麼防蛇咬、防蚊叮、避瘴的藥方子……敢情是打算要當元帥領兵放馬的了!”傅恆聽她哂話連篇,連勸慰帶譏諷,不禁一笑,剛說了句“真是女人見識——”棠兒接口便道:“女人見識只要對,該聽的還要聽。我看你是黑查山一仗打出了癮了,忘了老三院七叔家的傅爾丹,那是多聰明的一個人,打了二十年的仗,最後敗死在科布多!就是岳鍾麒,算是我朝名將了,還不照樣打敗仗?你出兵打黑查山,有人說你用兵失誤,朝廷要降處分,我還不怕!我就怕你丟了小命兒朝廷還要數落你個夠!丟人現眼打傢伙,有什麼趣兒呢?你還指望著再有個女劍客手下留情,給你當內應,跟你在桃花林子裡弔膀子……”

  傅恆先還笑著,慢慢臉上變了顏色,見外間熏籠旁幾個丫頭老婆子探頭探腦,厲聲道:“統統滾出去!”正欲發作,倏地又冷靜了。棠兒和乾隆的暖昧關係他雖不知道,但皇后、皇太后都十分鐘愛這位一品夫人,三天兩頭進宮說話打牌給兩宮主子解悶兒,十分體面。若發作了她一來惹下人笑,二來她這性氣,進宮流露出來,連皇上都知道了自己沒有宰相度量。又緩緩改變了臉色,雙手撫住棠兒肩頭,溫聲說道:“你我一向恩愛,怎麼犯起小性兒?我剛說了一句,你就磚頭瓦塊給我來了一車,叫人聽著我們生分了似的。這不好,是吧棠兒?上回帶你見衡臣夫人,老太大那份賢惠,待人不緊不慢那份溫存,你回來還說人家這宰相內助當得不含糊,得學著點——怎麼情急就忘了呢?”一語提醒了棠兒,她怔了一下便有點忸怩,小聲道:“人家還不是為的你好,沒良心的,倒埋怨我!你放著太平宰相不做,又要弄刀使槍的逞能,能叫人放心麼?”“宰相與宰相也不一樣。”博恆舒了一口氣,說道,“張廷玉自入上書房,苦巴巴地幹了四十多年,如今只是個伯爵。沒有野戰功勳,小心翼翼地辦差,身後事也不過如此,宰相也斷沒有個世襲的。先帝前頭大將軍圖海,一仗打下察哈爾,又一仗打下平涼城,授了個一等公爵,至今廟配世襲!你我就不說了,這輩子再不至吃什麼苦頭的,那是因為當今主子待見我們,你就敢保我們子子孫孫都得朝廷重用,皇上的恩寵?我這是為子孫種福田,栽大樹嘛!如今我只是個子爵,這個子爵既不憑著我在江南辦差,也不因在軍機處掌印,還是因在黑查山戰功掙的!凡有爵位的,私宅可以稱宮。紀昀那個文痞指著我只是笑,說‘傅六爺的門額上寫個什麼“宮”,那才真叫出色!’我想了想也笑了。他說的無非是‘子宮’兩個字罷了……”

  “先頭一個劉墨林,後頭一個紀曉嵐,都是促狹鬼!”棠兒想到紀晌又高又胖的大塊頭,一張圓溜溜的黑眼睛,說話時閃爍詭詐的模樣,不禁一笑,“再好的話叫他一嚼舌頭就變了味兒,就這一條,文人里我還要讚揚雪芹,才華氣質都是好樣的,多麼堂皇正派……”傅恆親自倒了一杯溫茶給棠兒嗽口,說道,“你這是沒讀他們書的緣故,若論著文立說還是紀昀的好。他雖滑稽,辦事著文處處遵循孔孟之道,沒有半點兒離經叛道。雪芹生不逢時,家遭慘變,一腔孤憤、滿腹才華都由《紅樓夢》宣洩而出,不合世俗,孔孟之下難得有入他眼的,文章華彩回溢,令人目眩,令人神迷!若論宣揚聖道,有益人心,就不及曉嵐了……”

  “罷罷!誰和你會文呢,正而八經和你婆娘品評起文字兒來了!”棠兒打斷了傅恆的遐思冥想,呷著茶說道:“——我原本不在意的,聽你這麼一說,咱們也可掙個國公爺,門上掛個國公府牌子!有道是夫唱婦隨,你有這個心,我作么子不成全你?你這個志向沒有給皇上這個信兒麼?”

  傅恆半歪在炕上,目視著夭棚不言語,許久才道:“上下瞻對的官司現在還在打。慶復咬著牙根硬頂說班滾已經死了,卻又不肯撤軍。除了政務,大家都在唱這台戲。台上的、台下的,敲鼓板、打鏜鑼的都是暗暗地使著勁兒。張廣泗其實明說是請朝廷派員查實,其實最眼熱這個大將軍頭銜的還是他自己。訥親和張廣泗其實最怕我來搶。我若一伸手就有人妒忌,這個紅湯圓兒落到誰手,都眼巴巴盯著呢!所以你勸我安分一點,我心涼一點怕還好些兒呢!”說罷伸個懶腰,又道:“著實不早了,歇著吧,話還有說完的時候兒?”

  棠兒卻被丈夫的話撩得睡不著了。“國公爺”“國公夫人”這些字樣只在心裡縈來繞去,單單個“宰相夫人”已經品著沒有滋味——江南觀風欽差,丈夫辦得漂亮,那是因他有文臣智謀,山西黑查山一戰生擒飄高,自雍正朝來沒有人打過這麼漂亮的剿匪仗,那是他有武將才略。連訥親那個三腳跺不出屁的人都想這個差使,自己反倒攔著男人!她撇了撇嘴兒像自嘲又像想笑。想到兒子,心裡更是一拱一熱難以自己——既然大家都較著勁兒,那咱就比比誰在“裡頭”說話算數兒,倏地想到乾隆,臉又一紅。不知如今他還想著自己不?高恆去山東之前來府閒話,說皇上如今升了許德合為國子監博士,進講東宮,並不為姓許的學問好,是為許家娘子王氏是皇上相好的,每次皇上到白衣庵進香,就在那裡與她幽會……不知是真還是假,男人們在這上頭真讓人信不實,……胡思亂想間已朦朧睡去。

  第二天棠兒醒來,已是辰正時牌。棠兒有心事,昨夜已拿定主意進宮,在太后老佛爺和皇后跟前替傅恆求差使,原想起床就動身,此刻卻又猶豫了:太皇太后從不上午接見命婦,這麼煞有介事地趕去,求差使,豈不猴急了些?再說,朝廷眼前還沒有議及這事,冒冒失失說出去也不合情理……她坐在半人高的大玻璃鏡前一邊思量,一邊打量自己。

  這是一張美麗的少婦面孔,瓜子臉、水杏眼、小巧的嘴唇旁有兩個笑靨,稍一抿嘴兒便顯現出來。因保養有術,柔膩的肌膚猶如凝脂軟玉,白皙中泛著淺紅,少婦的容光中隱隱還透著少女的風韻。她拿起胭脂挑了一點點在左手心裡調了調,看看自己的臉頰,輕輕搖了搖頭,只在嘴唇上輕輕抹了抹。將略略蓬鬆的鬢角抿了抿,滿意地吮了吮嘴唇,想笑,又止住了。她拿起眉筆,側著臉反覆凝視,只在眼睫上輕輕描了描便又放下。她記起乾隆的話,只要不是有疤有痕,女人的眼睛都是好看的,出色只是在眉宇間的神韻。用眉筆畫眉再小心也容易露出直、淺、陋來,有的女人只擔心眉毛淡,顯不出嫵媚,因此描了又描,殊不知已是失了天然;眉睫本來的秀韻都沒有了。她小心地揭開一個金盒子,取出乾隆賜的法蘭西眉筆輕輕抹了抹,加重了雙眉中線,向眉心處稍稍起了一點顰紋。果然,本來就嬌艷如花的面龐平添了一種膝朧感,像一朵鮮花在霧裡展示風韻。見大丫頭秋英抱著衣服在身後發怔,笑道:“你發什麼呆呢?只要那件松花銀紅褂子,加上件辱黃坎肩就成了,你抱這麼一堆,賣衣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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