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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走龍蛇似的一篇糙書,墨汁淋漓地遞給了肖路,說道:“你初入宦途,又是捐的官,千言萬語,也只是要你做個君子官,造福一方立功聖朝,也就不辜負我這一片苦心了。”

  “謝相爺賜字,謝相爺教導。”肖路高興得滿面紅光,雙手接過那紙,小心吹乾了,說道:“我原是德州客棧的小夥計,能有今日,全虧了楊大人和相爺的提攜。楊大人是第一清官,相爺又是第一名臣。你們都是君子,我也不好意思當小人。我雖讀書少,從小就聽鼓兒詞,樊噲是個殺豬的出身,黥布是個死囚,呂蒙正討過飯,當時不也是小人?後來都成‘君子’了。我這一去做起來,准叫老相國滿意……”

  二人聽他說“不好意思”當小人,都不禁莞爾一笑。後來聽他搬來的人物,才曉得這跑堂的在軍機處耳濡目染大有長進。張廷玉送莊有恭出軒時,肖路見沒人,便將那把扇子也袖了藏起。又張羅著把送來的文書分門別類一札札疊起,眼見晚飯上來,肖路才告辭出來,一溜煙兒回到下處。

  此刻,傅恆已到了岳鍾麒府中。他的家眷都還在四川。北京的這一處舊宅,坐落在城皇廟南街原是奮威將軍晉升一等公時雍正皇帝所賜,兒子岳浚任山東巡撫,來往京師不便,岳鍾麒便將宅子讓給了兒子。他來北京閉門思過等待部議校勘,自然還住了這裡。岳鍾麒從張廷玉處悶悶不樂回府,屏絕家人,獨自足坐了半個時辰,只一們又一口喝著又苦又澀的釅茶,噓著心裡的寒氣。傅恆奉旨前來撫慰,卻沒有宣旨的名分,因此不讓門上通稟,只帶了家下小奚奴一同進來,見岳鍾麒半閉著眼坐在安樂椅上,雙手扶膝,仿佛入定的模樣,不禁笑道:“東美公,獨個兒在家參禪啦?”

  “是傅相!”岳鍾麒猛地一顫,坐直了身子,見屋裡已經暗下來,忙命:“快掌燈!——傅相,有旨意麼?”顫巍巍起身便欲行禮,傅恆搶上兩步按住了,呵呵笑道:“哪有那麼多旨意!我去十四爺府瞧他的病,順便來看看你。也虧了是你,這院裡沒有內眷,家丁長隨幾十號,前院到後院鴉雀無聲,荒得像座古廟,我在這樣地方住一天也就悶煞了。你還該將夫人和兒女們接到京里來的……”岳鍾麒笑了笑,讓座上茶以後也坐了,喟然嘆道:“六爺天璜貴胄,我這一輩子從兵營里打滾出來的,怎麼相比呢?這院裡的長隨家人,其實都是我帶出來的兵,中軍營里跟著我廝殺過來的,有的老病,有的無家無業,左右橫豎跟著我就是。”他揣摩著傅恆的來意,略一緩又道,“六爺不但能詩會畫,上次帶著岳浚去拜望,您一手琵琶彈得也叫人入神,我聽著就好似又在千軍萬馬的戰陣里兵戈交鋒呢。您,兵帶得好,仗打得也精……唉!我老了,皇上神聖武威,上次還言及西疆軍事、南疆平亂,兒子們必能親眼見到六爺殺伐立功,您是本朝一代名將名相,那是沒說的了。”

  傅恆蹺足而坐,手持一把素紙湘妃竹扇,展開了合起一遍遍把玩著,燈燭下越發見得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一條油光漆亮的大辮子隨意搭在肩上,更顯著氣度宏深。他邊聽邊微笑,從容地點著頭,直到岳鍾麒一大車奉迎話說完才笑道:“岳大將軍不要拍我的馬屁。你從龍西征的時候,這世上還沒有我呢!打我一生下來,耳里聽的我朝兩大將軍,一個年羹堯,一個便是你!這些日子你緊著往張衡臣那兒跑,為的是和通泊一戰輸得不服氣,要到大小金川撈回來老面子,可是的麼?”

  “六爺太精明了。,’岳鍾麒笑道:“衡臣相公還在支吾我,您就一語道破了。既如此,索性就請六爺成全,也不要六爺為我這敗軍之將打保票,只說得萬歲爺肯單獨召見,我力陳金川軍事勢態,用我不用由萬歲做主,可成?”

  傅恆雙眉微微顰起,凝視著岳鍾麒,半晌才道:“你以為皇上不肯用你,是因為你無能?”

  “啊?”

  “你以為皇上不曉得你急著立功贖罪?”

  “知道……”

  “你不全知道。”傅恆望著悠悠跳動的燭光,徐徐說道:“你的和通泊之敗,是先帝調度失宜,皇上對此心中雪亮,你明白麼?”六老成宿將陳說邊事多情女子勇赴火刑——

  傅恆見岳鍾麒愕然不知所惜,一笑起身,踱了幾步,邊踱邊道:“准葛爾遠離內地,有萬里之遙,在紫禁城裡指揮前線軍事,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哪有個不敗的?”

  岳鍾麒瞠目望著傅恆,這些話當然是“當今”的話,但傅恆居然侃侃而言,也太大膽的了。忽地心念一轉,莫非他是奉旨而來?想著,已興奮得連呼吸也急促起來。

  “和通泊戰敗,你是全軍而退。”傅恆瞟了一眼岳鍾麒,又道,“北路軍全軍覆沒。看模樣你是全軍主帥,理應負責。但僅僅北路軍就有兩位主將,錫保和馬爾賽都是先帝簡撥任命的,兩個糙包將軍又互不統屬!這樣的陣勢怎麼能打得過噶爾丹策零三萬驃營鐵騎?所以皇上說,岳鍾麒能在敗兵如cháo中鎮定不亂,站穩腳跟,逼噶爾丹策零退回阿爾泰山之北,不失名將之風。”

  乾隆這些話,是傅恆從山西回京第一夭,君臣二人縱談軍事,酒酣耳熱時說的,不但岳鍾麒,連張廷玉、訥親這些心腹臣子也是全然不知。岳鍾麒聽著這些話,不覺五內俱沸,心都緊緊縮了起來,萬沒想到,這些話竟比自己肺腑里掏出來的更中肯。自己不敢說,也不敢想的話都被這位年輕主子說了。涔涔的淚水在岳鍾麒的眼眶中滾來滾去,終於還是奪眶而出……

  “主子還說,你在主帥位上調度失當,也難辭其咎。”傅恆又道:“一條敵方使用間諜惑我視聽,你不能明查特磊之jian,猶疑不決,縱他進京混淆視聽;一條不能嚴格維護滿洲綠營軍紀,致使北路軍不遵軍令一意孤行,深入不測;再一條你的那個車騎營,攻是那樣的不緊不慢,退也是那麼不疾不速,陣勢一亂,立刻就成了擺布不開的累贅,像條死蛇一樣只有挨打的份兒。還有,戰前為討皇上歡喜,幾次妄報祥瑞;凶危之道以喜慶妝飾,也很不合你勛臣名將身分……”傅恆口說手比,滔滔不絕。岳鍾麒戰敗的因由,被他分析得猶如親見目睹。其實這些見解都是他在剿匪時和李侍堯談論西北戰局得來的心得。在和乾隆奏對時,也曾談過,這次,他想趁此機會搬出來當面驗證。自然說得滴水不漏、得心應手。岳鍾麒自下野以來每日煩悶不安恐懼獲罪,從來沒想到會有人這樣公道地評介和通泊之戰,更沒想到竟是皇帝對自己如此體貼,此刻滿心感激,恨不得立刻奔赴前線殺敵立功,報效皇上。哪有工夫分辨哪是乾隆的話,哪是傅恆的見解?他低著頭,先是激動得抽泣,渾身顫抖,接著便號陶大哭道:“傅相,傅相……你若得便替老奴才回……回奏主子。岳鍾麒一門世受國恩,自己也侍候了三代主子……由于思慮不周、謀劃不精,喪師辱國,是死有餘辜的人……罪何能辭?主子既知鍾麒忠心不二,奴才就是身死萬軍之中,或受炮烙之刑,也都甘之如飴!但求主子再給奴才一次機會,由奴才去征討大小金川。一年之內,若不能敉平,主子就不處分我,奴才亦必一死以謝君恩主德……”說罷,淚水像開閘之渠一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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