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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孫嘉淦招呼一聲略略靠後的楊嗣景進了大門洞、迤邐向大堂走去。但見過道里、廊底下、房檐下紛紛亂亂,都是從全省各地調來當“人證”的州縣府官員。可憐這些人平日在下頭也是輿馬高軒前呼後擁,到了省城,都群集在臬司衙門的議事廳里,吃沒吃處,住的是冰涼地鋪,自己支鍋起火的,帶著冷乾糧硬啃的,一個個官服揉得皺巴巴的,烏眉灶眼,活似一群穿了戲裝的叫花子。眼睜睜看著兩個欽差氣宇軒昂地直入大堂,又羨又妒又恨又無可奈何,罵什麼話的都有:

  “去那媽!熱炕上吃飽睡足,格老子又該叫他們擺弄了。”

  “要做官,還是做大官。薩藩台他們還睡熱炕呢!”

  “別那麼比。我們在下頭審案,不也一樣?一個案子發了,捉一村的人來作證!”

  “那是混帳衙役們想敲剝錢——我們連送錢保出去住店都沒人要!”

  有的人竟然不顧官體、粗聲罵:“**他喀爾欽***!”立刻便有人反駁,“我日他喀爾吉善八輩祖宗……”亂嚷嚷間,外頭有人報說:“欽差山西駐節使博恆大人到!”

  人們立刻住了嘴,見一個三十不到的年輕官員,穿著黑緞面鹿皮快靴進來,九蟒五爪袍子上套著一件黃馬褂,雪光中顯得十分耀目。傅恆雖年輕,但他帶三百奇兵夜襲馱馱峰,已是全國皆知。這個自從兩案爆發之後大門不出、一言不發的少年親貴突然出現,立刻吸了所有的目光。傅恆只帶了兩名親兵,馬刺踩在掃淨了的石板甬道上叮叮作響,卻是滿面春風。正走著,見廊下站著一個六十多歲花白鬍子的四品官,凍得嘴唇烏青,傅恆忽然折至!他面前問道:“你不是戶部錢糧司的彭世傑麼?”

  “回、回欽差,”彭世傑慌亂地打了個千兒結結巴巴說道:“是,是卑職。卑職原來是在戶部。”

  “黑查山一戰,你糧糙供得好。”

  “哪裡……那是我應份的差使。”

  “你回去吧。”傅恆拍拍他肩頭,“我知道你。這麼大的歲數,這麼冷的天兒——回去吧!”

  “可楊大人……”

  “沒事,有我呢!”傅恆擺了擺手便離開了。孫嘉淦和楊嗣景從二門迎了出來,傅恆忙上前寒暄:“二公,別來無恙?”

  楊嗣景眼見傅恆當眾賣人情,滿肚皮的不自在。想起昨日孫嘉塗放走一個姓王的官,不禁瞟了孫嘉淦一眼,心裡想著:這兩個人怎麼都一個作派?口中卻道:“都有欽命在身,同在一城,無緣拜會,想不到瑞雪送得貴人來啊!哈哈哈……”

  “我是專門來看審案的。”傅恆看一眼沉吟不語的孫嘉淦,說道:“下頭人報說今天二位大人要審結此案,我真是又喜又慰。這幾天我的人每天出城看,城郊已經凍死十幾個人了。”

  三個人說著話步入大堂,只見大堂正中擺著兩張公案,顯然是孫嘉淦和楊嗣景的位置。靠西一張桌子,是喀爾吉善的位。東邊兩張方凳,自然是留給被告喀爾欽和薩哈諒坐的了。方凳前跪著薩哈諒和喀爾欽。見他們進來,二人翻了翻眼皮沒言聲,站在廳柱旁出神的喀爾吉善只看了傅恆一眼,也沒說話。楊嗣景便命,“在上頭再擺一張公案,請傅大人坐!”

  “不用了。”傅恆笑嘻嘻說道:“那么小個平台兒,三張公案擺得下麼?我就坐在你側邊,觀看二公辦案風采!”二人聽了無話,互相一讓,三個人同上了公案後正容就座。

  “欽差大臣升堂了!”

  楊嗣景的戈什哈高聲含糊叫道。連他也不明白:一個兩個欽差還不夠,今日又來一個欽差!

  守在外邊的皂隸們“噢——”地拖著長聲喊著堂威,手執黑紅水火棍進來依班排定。幾十名親兵戈什哈懸刀而入布置在四周堂角,把架上的刑具碰得叮噹作響。大堂上的氣氛立時變得緊張肅殺。

  “今日審結此案。”孫嘉淦臉上毫無表情,“本欽差與楊欽差已經商定,所有一應干證人等一概先回任辦差——傳諭出去,叫他們立刻啟程回任!”

  “扎!”

  薩哈諒忽然站起身來,擺手道:“慢!”他恭謹地向孫嘉淦一拱手,說道:“恐怕孫大人孟浪了吧?斷案要人、贓、證俱全。放了人證,誰能說得清?”說完坐下。喀爾欽又起身道:“請孫大人收回成命。我們吃官司尚且不怕冷,他們當人證的有什麼怕的?”也坐下。

  “你們死在臨頭,還敢如此囂張,咆哮公堂!”孫嘉淦目光灰暗,獰笑一聲,“來,給他們撤座!”幾個衙役過來見他們端坐不動,——畢竟過去都是他們望而生畏的長官,竟沒人敢下手。孫嘉淦“啪”地將警堂木一拍,怪目圓睜斷喝一聲:“撤座!你們已是被革官員,與庶民同例!”

  兩個人這才不情願地站起身來,喀爾欽進士出身,口齒流利,說道:“自古刑不上大夫,是楊大人讓我們坐的!”孫嘉淦格格一笑,說道:“能叫你坐下,自然也能撤掉你的座。你就站著,也不為上刑。你既革職為民,也不算什麼‘大夫’。《大清律》三千條,‘貪贓之墨吏不事以禮’,你老實點!”坐在旁邊的楊嗣景覺得句句話都是在剜自己的心,不覺臉色漲得通紅。舔了一下嘴唇卻沒有說什麼,那衙役出去,一時便聽外頭亂鬨鬨一陣輕聲歡呼,人證走得精光。

  “喀爾欽,”孫嘉淦問道:“你可知罪?”

  喀爾欽突然有一種不祥之感,驀地冒出冷汗來,顫抖著聲音回道:“犯官……知罪。”

  “你賄賣了多少生員名額?每一名索要多少賄金?”孫嘉淦嗓子暗啞,重重拍了一下警木,“講!”

  “共是十七名……”喀爾欽吶吶說道,“每名四百兩、五百兩不等。有的只收五十幾兩的……”

  “為什麼收價不一樣?”

  喀爾欽道:“文章差的收的就多點,文章好的,就少收。還有的有人推薦‘俊才’,不收的也有……”

  “真可謂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孫嘉淦一聲冷笑。你的收條都在這公案上擺著,諒你也不能不認!”說罷斷喝一聲,“到一邊跪著聽發落!”

  傅恆瞟一眼公案,果然見印盒旁放著一疊條子,伸手取過一張看時,上頭寫著:

  今借到學政喀爾欽大人現銀四百三十五兩以資急用,乾隆三年制科山西孝廉魏好古。

  初思,傅恆頗覺不解。後來才想到其中奧妙:魏好古取中舉人,可以憑條付錢;如取不中,這魏好古就“不是乾隆三年孝廉”,借條也就無效。想著幾乎笑出來:科場舞弊真是花樣百出。正思量著,孫嘉塗又問道:“你怎麼分辨得出哪份卷子出過借條,哪份卷子沒有借條?——卷子一律都是謄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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