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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想起傅恆密奏張廣泗放縱范高傑等人以下凌上跋扈不法的摺子,臉色已是陰沉下來。只是沉思不語。紀昀在旁說道:“臣是張相召來的。張廣泗遞進來的一份奏摺,說傅恆斬將冒功、忌賢妒能,和女賊娟娟在馱馱峰尋歡作樂,先亂而後弁。他請軍機處上奏當今,妥為處置。翰林院為此事擬了幾稿都不中意。張廣泗身在四川,他怎麼對傅恆軍隊把得那麼緊?傅恆是有功之臣,捕風捉影的事也不好當作依據。如何回復張廣泗,又頗難措詞。所以張相叫臣過來,商議如何回奏皇上。”說罷,吁了一口氣盯著乾隆不語。乾隆問道:“依你之見,這事該怎麼辦為好?”

  “昔日有年羹堯立功西疆,自以為有不世之功,險些成了尾大不掉之勢。”紀昀胸有成竹地侃侃言道,“先帝爺說養癰遺患罪在朕躬。甚或為此下了罪己詔。前事後師豈可不懼?張廣泗有功無過,不宜懲處。但朝廷不能示弱,恕臣直言,臣觀張廣泗從前參奏保舉的摺子,全都是奏一本准一本。這助長了他現在這個樣子。臣以為,這個本子須駁回去,轉發傅恆軍中以慰功臣之心。這是一。二,軍中管帶以上營官、千總、游擊參將,不是軍前應敵緊急情事,只准黜,不准斬殺。三,他是四川總督,節制兵馬遍及江南江北,其實是‘天下兵馬大元帥’。現在沒有全國軍事,似乎權柄太重了。他可照管四川的八旗兵,別省的營務由各省巡撫兼理。有這三條臣以為就夠了。”

  乾隆用欣喜的目光看著紀昀,原來以為他不過是個詼諧文人,想不到慮事竟如此周詳。遂笑道:“你的字叫曉嵐吧?這三個條陳可取。不過張廣泗不能和年羹堯相比。第三條用一半。各軍軍務還是由張廣泗管,將來用兵好上下相通,容易指揮。不過各軍錢糧軍餉,不再由兵部、戶部直接調撥,由各省供應。這樣也就行了。君臣不可無端相疑,疑則難乎為用。衡臣,傅恆保奏的那個李侍堯,朕看也是上好人才。山西給他按一個布政副使名義,兼傅恆的參議道。你看怎麼樣?”

  “是。奴才明兒就叫軍機處辦理。”張廷玉在椅上欠身答道,“這裡還有一份摺子,甚駭視聽,請皇上過目。”乾隆接過看時,卻是一份素紙面兒鑲絹硬皮摺子,展開看時,幾行字赫然入目,令人觸目驚心:

  為諫奏皇上節慾勞政、愛養舊臣、體恤八旗勛貴、擯棄小人、獎拔君子為治天下,臣孫嘉淦跪奏……

  下頭的字是一色鐘王蠅頭小楷,翻了翻,足有上萬字。大略都是直指乾隆用人如積薪後來居上,擱置先帝老臣,寵幸後宮,甚或與外戚之屬曖昧情事。有些事說得有枝有葉,仿佛目擊親睹。真是半點顏面也不給乾隆留。“今皇上欲追堯舜之君而行桀紂之事,欲思聖祖之道,世宗之法而效前明聲色狗馬之俗,南轅而北轍,遂令天下失望,不亦惑乎?”乾隆看著看著,臉色變得愈來愈陰沉。連雙手都微微抖動起來。“這個孫嘉淦,朕是何等的信任他,竟敢如此詆毀聖躬!”奏章雖沒細看,大抵連宮闈細事,臨幸宮嬪的隱私、在觀音亭與棠兒的幽會,以及連錦霞的事也都一一抖落了出來……他眼中閃著憤恨的光,咬牙切齒地說道:“他孫嘉淦也算讀書人,好一個正人君子!專干那些聽壁角、鑽營打探等拆爛污的事,想博得一個‘批龍鱗犯顏直諫’的直臣名聲!就這樣的破爛兒,也竟敢奏上來!你想學郭誘諫聖祖,妄想!”他“啪”地拍案而起,將那份摺子“唰”地一下甩在地上,說道:“回宮!今晚什麼事也不議了!”

  “皇上暫且息怒。”張廷玉顫巍巍立起身來。他呼吸粗重,顯然也十分激動,“訥親就是為這事帶著錢度到臣府來的。本想是我們先商議一下,再去見鄂爾泰,三人聯名也上一本奏您——”

  “三個人?三十個、三百個軍機大臣也不行!”乾隆陰狠地說道,“你們敢保,朕連你們一體處置!”他的眼睛閃著鐵灰色的光,掃視著眾人。眾人都不知摺子寫的什麼,也從沒見乾隆如此震怒,一時都嚇怔了。

  訥親在旁笑道:“主子,衡臣相公沒說完嘛!這摺子不是孫嘉淦寫的。奴才從昨個到今天就忙這事,查了上書房又查六部,今晚飯前奴才又親自去孫嘉淦府詢問,查對筆跡。他本來病著,一見摺子,竟暈了過去……”

  “不是孫嘉淦寫的?”

  乾隆震驚得全身一顫!他木頭似地呆立著望著書房外,漸漸地恢復了神智。他的眼睛貓一樣放著綠幽幽的光,象是要穿透外面漆黑的暗夜。他一言不發,伸出手去。高無庸早已被嚇得趴跪在地,驚惶地看著這個鐵鑄一樣的至尊,四肢爬著撿起那份滿紙謠言的奏摺,膝行到乾隆面前遞到乾隆手裡。乾隆卻不再看它,塞進袖子裡,轉過臉來又回到座上,似乎要把滿腹的怨氣都傾瀉出去似的。深深吁了一口氣,端起杯吃了一口茶。眾人都以為他必定還要發作,不料乾隆撲哧一笑,說道:“一大快事。好歹朕從霧裡鑽出來了。朕自即位,諸事順利,只是有時見到一些怪事,心中常有疑問,又不得其解,今日象是模模糊糊看到了對手。上蒼,它從不負有心人的。”說罷又道:“十八格格夫妻二人今晚夤夜求見,朕想必定有要緊事。原想宮裡太監老婆子舌頭,什麼話翻不出來?所以到廷玉這裡,想不到先看了一篇奇文。朕還不知道她要說些什麼呢。妹子。你就講吧!”

  “這個……”十八格格囁嚅了一下,瞥一眼滿屋的人,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才喃喃說道:“皇上,是不是……”在座的都是人精,誰還不領會她的意思?連張廷玉、訥親都站起身來,向乾隆一躬說道:“公主千歲要造膝密陳,奴才們理當迴避。”乾隆搖頭道:“不必。這是朕的愛妹,誰能加害?你們是朕的親信臣子,誰肯賣朕?不要這樣。既是機密國事,說出來大家參酌。”十八格格這才將方才葛山亭說的話細細地複述了一遍。又道:“我想,外頭有這麼多的謠言,底下又有人竄掇八旗鐵帽子王進京,裡頭文章一時誰也說不清,反正不利於皇上。皇上自小就疼我這個小妹子,外頭聽見這話,不說,我今晚睡不著,白天說,他那個位份怎麼能獨個兒見到您呢?”

  乾隆靜靜聽完,笑道:“官吏晉陟國家有定製,不能輕於授受。先帝在時有密折制度,朕即位以來沒來得及恢復。密折這種東西朕也有些擔心。有些無根捏造的先入為主,容易冤人,下頭也容易拿這個有恃無恐,披著虎皮嚇人。朕也確實猶豫。現時看來,恐怕沒這個耳目還不行,今晚在座的,朕一律都給你們這個權,有事還用黃匣子封了直接遞朕,今晚你們各述己見,就是謠言,如孫嘉淦的摺子和十八格格講的這幾檔子事,有甚麼說甚麼。這裡又不記檔,不進起居注。朕只聽,絕不計較是非。”

  “主子!”錢度清了清嗓子,緩緩說道:“奴才前幾天去看李衛,他已經病得全然不能說話。我看他,他也認得出,只是流淚搖頭。我出來和他夫人說話。我說:‘我看李大人有心病;夫人在跟前可常勸說些,皇上心裡還是很愛李大人的,別為那麼一點子小事想不開,只是窩在心裡——李大人自入宦途,一路春風,所以小有磋跌就想不開。象我,吃了那麼大一場官司,不照樣過來了?皇上不照樣信任?,李夫人說,‘他有心病我何嘗不知道?他這個人別看平日豁達,這些事從來不說給我的。半個月前我去孫嘉淦大人家。他也在病著。我問孫夫人孫大人什麼病?孫夫人悄悄說:“他身子弱,又冒了風寒,病不輕是真的。其實呀——他的病是從怡親王來看過後,才病成這樣的;兩個人在屋裡小聲說了有半個時辰——怡親王走後,他就再也起不來了。我看他是憂愁的了!”我回來仔細思量,我的這個叫化子男人,也象是憂愁的了!按說皇上上回來過,沒人敢再作踐了,他怎麼會這樣?連我也不得明白!’奴才想,這話無根無據,孫李二大人都是先帝和皇上寵信不二的臣子,怎麼夫人們說的一模似樣,都說是憂愁的了?什麼事、什麼人能嚇得住他們呢?”錢度本來能言善辯,吃過欽命官司變得越發老練,這一番陳述眾人已是都聽得怔住了。他攢眉凝神繼續說道:“聯起來看,居然有人偽造孫嘉淦的摺子,這是遍查史籍都沒有過的。這種事也都出來了,為什麼?就為孫嘉淦昔年直諫過先帝‘罷西兵、親骨肉’,直聲震天下,這個贓容易栽!暗中造謠的人想挑弄皇上與先帝遺臣的不和,挑弄老臣與新臣的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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