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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呀?”張銘魁圓胖的臉在門口閃了一下,立刻堆上笑容,迎出來笑道:“原來是錢老爺,恭禧你官復原職了!勒爺今兒一大早就出去,到歪脖樹曹爺家去了——您請進——正該給您請安道喜呢。”錢度半推半就地受T張銘魁一拜,跟著進了屋裡,果見玉兒坐在平日剁肉的案前,低著頭不言語。錢度在家中因妻子管束很嚴,在外逢女人只遠遠看一眼。此刻玉兒近在眼前才驚異的發現玉兒的美容:眉頭似蹙非蹙,小巧的鼻子下一雙不大的嘴唇緊抿著,頰上兩個酒窩顯得十分嫵媚,只兩眼哭得紅紅的,兩手翻來覆去揉搓著衣角。錢度不禁心裡一動,笑道:“玉妹子出落得越發標緻了!為什麼哭呀?是為勒兄要出遠門吧?”

  “非要一家子都跟了去不可,這犟丫頭!”老太婆又氣又嘆,說道:“去南京!拖家帶口人生地不熟的。他又是客,能帶了我們一家子四口?就算尹大人收留我們,我們是個殺豬賣肉的,說起來,也給勒爺丟臉?”她話沒說完,小玉用手帕捂著嘴,緊步兒去了後院房裡,張銘魁只是搖頭,說道:“慣得沒樣兒,真沒樣兒……”他十分忠厚樸訥。

  錢度從懷裡取出那二十兩銀子,掏了掏袖子,還有十兩見票即兌的銀票,一併放在票子上,說道:“這銀子是我送勒兄路上零花的盤纏,這張票你們進城兌出來,給玉妹子添點妝裹。勒兄這一去也許在尹中丞那兒就館,也許還回北京來應試。他和玉妹子我看有情份,要依著我說,趁勒兄還沒走,把他們的喜事,趁早就辦了。你們熱土難離,就帶了玉妹子南去,也是兩全其美的事。”

  “那不行。”張銘魁一反樸訥常態,口氣十分篤定地說道:“我請幾個先兒看過了,兩個人命相不對。勒爺命硬,要連克兩個妻子才得平安。我知道勒爺人品才學是好的,可我女兒我更心疼。她們說的隨勒爺南去不南去,我根本沒想過。痴婆子、閨女,都得聽我的!”老婆子道:“我們娘兩個商量了多少次,你都在旁邊聽了,怎麼不言語?命相不對,先兒們說有破解法兒嘛……去南京我不贊成,你說這我也不贊成——知根知底的,又是好人家落魄的讀書種子,到哪挑這樣的好女婿?”“你們商量的那些都是屁話,我懶得和你們說。”張銘魁團圓臉不怒不喜,淡淡說道:“咱們待勒爺有恩情,勒爺也幫了咱們忙,我看抵過了。將來勒爺發跡了,幫不幫我們,那看他的心意,我也不在乎。說到婚姻,又是一碼子事。女人家,亂攪個啥!”

  錢度來幾次了,每次來都見這屠夫慈眉善目、滿臉忠厚相、好象百事都可以商量,這時才瞧出來,這家子瑣碎事看似老婆子當家,大事還是得聽老頭子的。心裡打著主意,錢度起身道:“他們去西山踏青,必定還約了人吃酒,回是一時回不來了。就請轉告勒爺我來過了,左右部里和他有書信往來,很方便的、明兒啟程我也就不送了。你們要隨去呢,就不說了。要留在北京,我雖是個窮京官,到底比你們強些,自然要照應你們的。”說著出門上轎逕自回部里。

  “錢爺好走!”

  張銘魁趕著出來送行,重回身便上了門板,對老婆子道:“你叫玉兒過來,我和她有話說。”老婆子未及去,玉兒已經從後門蹭進來,黑著臉嗔著看張銘魁一眼,坐在小杌子上道:“什麼事?”張銘魁悶悶抽了幾口煙,不勝感慨地說道:“我知道你們的心。”

  “什麼?”

  “你媽瞧著勒敏好,你也想跟他。”

  “爹!”

  “咱們三個關門說話,害的什麼臊?還要轉彎兒麼?”張銘魁吐了一口濃煙。“你們以為我信八字?我和你媽就命相不合,有什麼事?這事背後和你媽說了幾次,今兒說透了,門第差得太遠,根基兒也不一樣,志向也不一樣,所以這事斷然沒有好果兒!”

  老婆子無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說道:“死心眼!他不是落魄了?”

  “我就要說這事。”張銘魁憂鬱地說道:“你們存的就是這個心:公子落難貧女相救,然後金榜題名,奉旨完婚——你們是看戲看迷了,忘了那是戲!咱們祖輩,有個老姑奶奶,那時候咱們家還沒叫萬曆爺抄家,還在朝里做官。女孩們都二門不出,只偶爾叫個班子進府演戲,她就入了迷,以為狀元就那樣的。萬曆二十七年科考,老爺子下朝回來,說今科狀元才二十六歲,還沒有娶親。老太太就搶著說‘看看八字,要是對了,四姑娘說給他,年歲不是正好?’那四姑奶奶是個嬌痴慣了的,當下就跟老大太說‘嫁個狀元死也瞑目’。催著老爺招了這女婿,誰想入洞房兩人一見面,那狀元五大三粗,黑得象個周倉再世,胖得又象《水符》里的魯智深,滿臉橫肉還是個大麻子……”說到這裡,老婆子已笑得彎腰躬背,玉兒也忍俊不禁笑著偏臉一陣。

  “這沒什麼可笑。姑奶奶當晚就上吊了。”張銘魁嘆息一聲,“說你和勒爺純是戲,也不是我的真心話。他要安生在咱家,當我的女婿,我是千萬歡喜——可是,不是那回事嘛!你看看那些做官的,三房四妾裡頭,幾個不比娘家門第的?你就保住姓勒的不討小?做了官就心黑了,什麼事做不出來呢?不如今日好說好散,日後還有個心念的好。爹就這一個閨女,一個兒,滿心都是疼你們的,再沒個坑你們的。把話說清白了,你要真還是要跟他,也由你。”

  老太婆已是服了。覺得這實在是有閱歷的活。她嫁過來時丈夫已經三十多歲,只曉得丈夫讀一本書燒一本書,幾個書架已經空了,處了幾年又改作屠戶。留神時,丈大每年清明都要悄悄去張老相公(張居正)墳前酒祭奠典。今日張銘魁透出口風,才若明若暗地猜出祖上的根基。遂長長嘆息一聲,說道:“平安是福。我也覺得你爹對。不過要是勒相公要不做官,玉兒還可跟他。”

  “他做官不做官,我都是他的。”玉兒滿眼噙淚,執拗地說道:“我心裡早拿他是我丈夫了,沒聽人說從一而終?爹你說的不對!你為什麼和我說這些?我恨死你了!”其實她心中的理智和情感正在打架,勝負不分,便把一腔怨氣都沖向了父親。

  張銘魁握著早已熄火了的煙管發怔,深邃的目光幽幽閃著。許久才道:“我知道你肯定這麼說,這是你的孽緣未盡,搬來孔夫子也說不服你。早先我瞧著西邊歪脖樹那個曹相公好,他學問那麼大,沒法攀。文章越好越損命。我也不大想叫玉兒和芳卿似的受那份罪。唉……天若有情天亦老啊!”他背著手,憂鬱的目光注視著老屋角落沒再言聲。

  下午過了申時,勒敏醉醺醺地回來了,一進門便吐了一地,老太婆和兒子忙著打水給他洗臉,撮爐灰掃地,又熬醒酒湯。玉兒給他屋收拾炕,伏侍他躺下,聽他鼾睡了,拿了針線坐在他身邊做活。那勒敏睡得結實,直到掌燈才醒過來,他睜開眼便見玉兒正專心致志地納鞋底,卻沒吱聲,怔怔看了許久才長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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