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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獄卒笑了笑,說道:“這裡就五隻渡船,全都征來了。我們阿大人這會於正約束軍隊,不能過來。大人有話告你:本就是各安天命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你想回監獄,想殺姓米的,都聽便!”

  “都回去!”王老五揮著雙手對犯人們吼道:“我們在這跟***泡上了!”

  但犯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望著寂寥的曠野,誰也不肯再下去了。正僵持間,東西南三方無數火把星星點點燃起,畫角鼙鼓齊鳴,漸漸壓過來。王老五一把提起那獄卒,惡狠狠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過了。”這獄卒是阿桂重金賞過的,諢名“連刀肉”,最是刁滑無賴,竟一點也不害怕,“這燈得照著米大人,再等一會子他們還要放箭呢!”王老五這才命人將米孝祖牽過來站在燈下,果然不再擊鼓鳴角。已經呼吸到自由空氣的犯人們開始躁動,有的人躲在人堆里大喊,“逃啊!”有的破口大罵:“王老五,你他媽搗什麼鬼?”站得齊齊整整的隊伍開始騷動了,頃刻已亂成一團,誰也不留心,二十多名精選出來的官軍早已換上了囚衣,寂然無聲混進了人群,慢慢貼近了王老五。

  王老五的臉上滿是油汗,眼看這支隊伍已經亂了營,再也不敢遲疑,攘臂大吼一聲:“向北,下城,渡河!”

  陝州城北牆就建在黃河南岸萬丈黃土高埠上,只有一條“之”字形的牛車道婉蜒而下通向河灘。這群人下了城,遠遠看見黑乎乎幾隻船泊在黃河裡,立時一陣歡呼雀躍,一擁而上爭搶著往船上跳。王老五帶著幾個親信押著米孝祖十幾個人,占了第一條船,聲嘶力竭地喊叫了半日,根本沒有一個人聽他的指揮。偌大河灘上廝打聲,叫罵聲,慘叫聲,擠得人落水聲響成一片,根本也聽不見他喊叫些什麼。轉眼間王老五自己的船上也擠上了四五十個人,還有的扒著船幫,有的哀告有的怒罵著要上船。王老五此時也亂了方寸,連聲喊著“開船”,用竹篙亂打那些船下的人。正在此時,那兩盞燈突然熄滅了。王老五一扭脖子,怪吼一聲:“誰他娘的吹了燈?官軍也許就在近處,不怕吃箭麼?”

  “官軍不會放箭。”混在人堆里的阿桂突然冷笑一聲:“打老鼠還要防著砸了花瓶呢!”

  “你——?你是誰?”

  “阿桂!”阿桂大喝一聲:“還不動手?”

  “扎!”

  二十幾個戈什哈在暗中答應一聲,一齊亮出匕首。王老五一怔間,米孝祖已經脫手,船小人多夜暗,一時不知鑽到哪裡,一船犯人頓時亂成一團,慘叫聲中,十幾個犯人已著了匕首落水。剩餘的有的嚇愣了,有的跳水逃命,有的上來廝打,卻怎麼抵得過訓練有素、準備得停停當當的官軍?王老五見大勢已去,揚著手對其餘幾隻船大喊道:“兄弟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逃出一個是一個啊!”喊著就要投水,早被幾個人死死按定了,一邊捆綁一邊拳打腳踢,一時間便縛得米粽般結實。

  “一個也逃不走。”暗中,阿桂的眼中鬼火一樣粼粼閃爍,“他們上岸就知道了——你們要向南,也許能漏網幾個。往北——太笨了!”

  隔了一日,乾隆處置獄案的方略才下達到洛陽。此時大案已了,阿桂命人清理犯人死傷逃亡人數:除匪首王老五、徐嘯山、劉本三人,以下生擒三百四十三名;一百二十一名被亂箭she死在黃河灘上;二十八名下落不明。

  平息了這場暴亂大案,幕僚們前來向阿桂祝賀,並準備寫一篇扎紮實實的文章奏報當今。阿桂卻笑道:“這個案子雖說我沒責任,可也並不是什麼光彩事。這個摺子要寫三條,督撫坐鎮指揮,方略明晰;各營將士用命,奮力拿賊得力;賴天子洪福,生擒匪首消彌隱患;並請旨處分米孝祖。米孝祖上任不久,境內出此巨案,亦有應得之罪,請皇上依律處置——就這麼寫,越懇切越好!”

  幾個師爺張大了嘴“啊”了半天,才領會阿桂的意思,定過神之後細想,越來越覺得這樣寫妙不可言——戰果是明擺著的,阿桂親率二十名敢死之士潛入五百亡命徒中營救被扣人質,一夜苦戰幾乎無一漏網——功勞誰也搶不去。這樣寫不但省里承情,連皇上也面目生光,真箇四面玲瓏八方出彩。他們原來還小看這個二十多歲的新進士,此時倒興奮得不能自己。幾個師爺當晚弄了一桌酒菜,共推一個叫尤琳的師爺執筆,參詳了一夜,真箇把這篇文章寫得妙筆生花。奏摺一式兩份,一份送省,一份用快馬直遞上書房。

  二十天後,阿桂便接到了廷寄,同時還有孫國璽的一封通封書簡。阿桂焚香拜讀,竟是自己的原折,上面天頭地角、字行里隨處都有乾隆的御批:

  孫國璽如此用心辦差,可謂不負朕恩。

  好,好,正該!

  有功人員另列名單議敘。

  此等jian狡凶頑之徒,便死一千何足惜哉!

  末尾空白處硃筆御批是給阿桂的。

  覽奏喜甚,所謂漢書下酒,朕竟為浮一大白!卿此次處理陝州一案,詳慮而謀遠。遵命而機斷,未傷我一兵一卒,身入險地一舉而擒酋魁、剪惡逆於須臾,朕心不勝喜悅,何怪罪之有?據孫嘉淦奏報爾平素幹練精明廉隅操潔,似此,則朝廷一佳臣也。即著爾監押王某等首凶解京嚴懲。所有幕僚尤琳及千總赫英等有功人員,報部記名議敘。米孝祖探查監獄並無過錯,唯疏於防範,幾至釀成大禍,罰俸半年留任。前任州令亦有應得之罪,已另旨著孫嘉淦處置矣。

  阿桂以一個小小知府得這一百餘言聖旨,賞識讚許之意洋溢在字裡行間,自然高興非凡。當晚將與自己同登敵舟的二十三名戈什哈,還有三位師爺叫來,商計了押解王老五等三人進京事宜。眾人一處吃酒慶賀直到二更方各自散了。

  從河南到北京一路上風雪交加,道路又泥濘難行,還要防範有人劫持檻車,足足用了一個多月,才到達京城。至刑部大堂交割後,阿桂鬆了一口氣,當晚回家,倒頭睡了一覺。第二日辰初時牌才起身。他原是破落旗人,在京城的朋友本不多。家裡也只有一老一少爺兒兩個包衣奴才,還是祖上留下的。阿桂出去做官遠在河南,熟人們都不知他回京的消息,也沒人登門前來拜訪。在家呆了半天,阿桂覺得寂寞異常,想想關帝廟熱鬧一點,便踏雪而來。過了正陽門,果然這裡與眾不同,別的地方店鋪家家關門閉戶,這裡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關帝廟前的雪都被踩得瓷瓷實實。各家店鋪的雪都是隨下隨掃。有的店鋪垛成雪獅子,有的鑿成雪象,有的門面寬,雕成了雪龍,用這個招徠顧客。阿桂看了一會甚覺有趣,又進廟燒了一柱香,正要出來,身旁有人問道:“這不是阿桂先生麼?”

  “是啊!”阿桂被問得一怔,偏轉身端詳了半日,才想起曾在高晉酒肆一處吃酒的何之,不禁笑道:“回京來你是我頭一個見著的朋友——在京等著應考麼?走,還到高晉家吃酒去!”何之笑道:“昔日酒友,今日已是貴賤不同了,難為你還認識我!”阿桂嘻嘻一笑說道:“這知府在外頭雖然威風八面、如今到了京城就是爛羊頭關內侯了。貧賤之交豈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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