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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那人不防這時候有人進來,嚇了一跳,回頭看看乾隆,卻不認得,笑道:“大人面生得很。您請坐,我把這幾個簽兒貼好——那邊燙的有酒,您先喝一口暖暖身子。”乾隆見他不認識自己,倒覺得好笑,脫了身上大髦掛在牆上,坐在炭火旁小杌子上烤了烤手,自斟了一杯飲了,頓覺熱線般一股暖流直衝丹田,五臟六腑都熱乎乎地在蠕動,不禁贊道:“好酒!”那人頭也不抬地繼續整理著文書,笑道:“尋常大燒缸,有什麼好?大人是乍進來,身上冷一吃嘛,就上花生米更好!”

  乾隆見沒有箸,便用手拈捏了一粒花生米放進嘴裡,焦香崩脆,滿口濃香,頓時胃口大開,又飲一杯,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別人呢?”那人整理好文書,洗了手笑盈盈地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乾隆對面,說道:“我叫錢度,李制台薦到張中堂手下當個書辦——您呢?”他打量了一下乾隆,“是內務府的筆帖式吧?”乾隆一笑,說道:“你倒好眼力,我姓——瓊(乾隆合音),叫我瓊四爺好了。”

  “這個姓不多——姓窮的未必窮,我這姓錢的錢也不多。”錢度瞄了一眼,外面白茫茫一片,端起乾隆倒的酒“吱兒”飲了,又倒一杯遞給乾隆道:“來來,你來!一今兒幾位中堂都回去了,我們這邊十幾個書辦溜號的溜號、鑽沙的鑽沙——這好的雪,誰不願圍爐而坐呢?”說著撮起兩粒花生米丟進嘴裡,嚼得咯嘣蹦直響:“——你喝,喝嘛!可惜這地方不能划拳猜枚兒。”乾隆越發興味盎然,也學他樣子撮起幾粒吃著,舉杯一掀飲了,問道:“你怎麼就不去鑽沙溜號呢?”錢度又斟一杯自飲了,說道:“您瞅瞅這攤子,沒有人能成麼?咱師爺把式,比他們懂規矩。”他又斟一杯遞給乾隆,“——這些文書他們亂抽,趁空兒我貼上籤子,中堂爺們要哪份,抽出來就是!上回萬歲爺要蕭縣水災摺子,訥中堂站著立等,幾個人忙了一身臭汗,從柜子頂翻出來——他們辦差,不在行!”

  乾隆惦記著允祿進來,原想小飲幾杯就去的。可兩杯酒下肚,熱烘烘暖洋洋,倒來了談興,又飲了一杯,問道:“你是師爺出身?比這裡怎麼樣?”錢度笑道:“師爺出息比這裡十倍也不止。我棲身這裡也不想長久,這一科再撞一回,撞不過龍門,還請人薦個東,回去看十八可笑去——三十多歲了,當不了官也得知趣些,您說?”乾隆從沒有和這樣低位的人扯過家常,整天地奏對格局,聽得夠夠的。此刻返回常人本性,心裡高興得很。他自飲一杯,又替錢度斟一杯遞過來,說道:“什麼叫‘十八可笑’?說說看!”

  “您見過衙門參見長官麼?”錢度“國”地咽了酒,哈著酒氣笑眯眯道:“我把那場面分段編了十八出戲——長官沒到,一群府縣紛紛乘轎,從四面八方奔來,這叫‘烏合’。來了站在儀門外,交頭接耳,議長道短,你寒我暄,這叫‘蠅聚’——下頭我不解說,你細細品評:第三出‘鵲噪’;第四出‘鴿立’,——這是司道站班——;一聲傳來大人升座入堂,這便是第五出‘鶴驚’:六‘鳧趨’,七‘魚貫’,八‘鷺伏’;長官坐而受禮,叫‘蛙坐’;謝茶‘猿獻’;十一‘鴨聽’,十二‘狐疑’;辭衙兩旁退出叫‘蟹行’;升轎叫‘虎威’——回到家便‘狼餐’;接著十七‘牛飲’;十八吃醉了便‘蟻夢’——合著就是十八出戲。”

  乾隆不禁哈哈大笑。杯中酒都灑了出來:“好一幅十八禽獸嬉戲圖!你要不是個中人也編不出來!”錢度見酒涼了,便將酒壺坐在炭火上,撥了撥火,說道:“你是沾了旗人的光,象我實在是命數不偶,若真的占了順風帆做起官來——別看田中丞素稱能吏,打心裡說他只是個死干。他受下頭蒙哄,好官黜下去,壞官提升上來的有的是。他不會查人見事!”乾隆笑道:“我倒想聽聽你紙上談兵。”

  “我見人見事從不走眼。”錢度笑道:“下頭來見必定有談吐,有文案就有議論,這裡頭就有分別。有據理審勢,明白直截的;有不吞不吐,騎牆觀望的;有一問就說,暢快無隱的;有再問不答沉吟含糊的;有實見灼知,雖然違眾,但敢直言相爭的;有自無主見,一駁就變的;用這法子審量官吏,五六成不差。這是一。”乾隆道:“哦,還有二?”“不但有二還有三。”錢度得意洋洋自斟自飲,說道:“二,初到一地,要微服遊覽,要在公務餘暇,若遇漁樵耕讀你也要漁樵耕讀,閒聊間可問年歲,催科;問保甲、獄訟;差役、官司、佐領都能問。沒有好官百姓不誇獎的,也沒有壞官百姓不怨恨的。象田中丞那樣,有事才微服查訪,煞有介事象個欽差大臣,幾句話問得人家頭上冒汗,只想你走得越早越好,誰肯跟你說實話?——用這法子考察吏事,七八成不差。”

  乾隆聽了大為讚賞,想起自己出巡的情形更是連連點頭,一探身子道:“敢問這三?”錢度怔了一下,笑道:“好傢夥,你這一問真叫煞有介事!虧得在宮裡,在外頭我就要疑你是欽差大臣了——這三嘛,入境時,要看他橋樑道路、郵傳驛站,這是見他精神的,也是皇政。一個地方城池有保障、學宮見文教、器械見武備、倉庫見綜理、養濟見慈惠、實心做事的自然要精心檢點。合著前面說的兩條,用來考察一個官員的政績,是賢能、是愚昧、是不肖,那叫百發百中——如今看人光看笑臉,看送的殷勤,聽左右人遞的小話,聽他本人吹噓奉迎,哪能見個真章呢?”乾隆聽著錢度的這幾條真經,猶如雷轟電閃般振聾發聵。想不到這個身材不及中人的矮漢於、小小的書吏竟有這般實用又循道不悖的見識!錢度因見壺中酒已不多,笑道:“這都是隔靴搔癢,他們好壞關我屁事?只是隨便說說助個酒興罷了!我續續酒,咱們再喝!”乾隆笑道:“我也有酒了,不敢再飲。其實你這番海聊,更能盡興,必定要爛醉如泥才好麼?改日再奉陪吧!”遂起身披了大髦,走到門口又笑道:“今日是紙上談兵,說不定異日真的要請君入甕呢!”說罷出來一股哨風夾著雪片撲面而來,襲得他打了一個激凌,倒噎了一口冷氣,酒已是醒了。

  “爺出來了?”守在外頭的高無庸原想乾隆進去一會兒就出來的,在外頭凍得搓手跺腳,心裡一直罵錢度“瞎眼”,見乾隆出來,忙迎上來道:“方才莊親王已經進來,奴才說主子在這裡有事,叫他去養心殿侍候著,已有一刻時辰了呢。”乾隆沒言聲,裹了裹披風加快了步子。上養心殿台階時,見莊親王允祿跪在檐下等候,乾隆歉意地說道:“十六叔讓你久等了,快起來,進裡頭暖和暖和吧。”進東暖閣,許久,乾隆才問道:“沒給朱師傅送點賻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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