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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思量間,籤押房傳來的聲音似乎大了點,象是在臨別寒暄。不一時,果然見兩個官員,一前一後走出了籤押房。兩人都在四十歲上下,一個戴二品起花珊瑚頂子,一個是藍寶石頂子。戴藍頂子的一邊退出一邊說,“大人玉體欠安,請留步……”錢度猜出這兩人便是岳撫台和湯藩台。一個中年漢子沒穿袍服,中等身材長方臉,兩道漆黑的眉呈倒八字形,一對三角眼偶然一閃間如電光石火,爍得人不敢正視。錢度心裡怦然一跳:這就是名震天下的“模範總督”,當今雍正皇帝極為寵信的李衛了!

  “運河清淤的事要抓緊,白露前一定要完工。”李衛瞥了錢度一眼,對兩個大員嘻笑道:“賊娘的你們好好地干!兄弟進京,必定上天言好事!”直待二人出了月洞門,李衛轉臉笑著對錢度招呼道:“是錢先生吧?呆站著作甚?進來聊聊!”

  錢度沒想到他如此隨和,提得老高的心放了一半,穩著步子進來,見李衛已經坐了,便扎手窩腳地請了安,把孫巡撫的薦書小心地遞了上去,陪笑道:“孫撫台再三囑咐小人,向大人致意:好好調養身子。讓我帶了二斤冰片,二斤銀耳,說這些是大人使得著的……”李衛一邊拆信,一邊說道:“孫國璽這傢伙還結實吧?他還說了些什麼——他這字寫得倒長進了!”錢度揣度著李衛的性子。極豪邁的,便乍著膽子笑道:“孫撫台罵您來著,說您象一隻快散架的老瘦狗,還吝著捨不得吃……”

  “哦?”李衛一頓,突然一陣大笑,咳嗽著說道:“……好!罵得好……這龜兒子還惦記著我!”說著便看信。大概因不認得的字太多,信手將信丟在桌子上,說道:“不就是薦你來當師爺麼?好,我留下你。””

  “謝謝制台大人——”

  “慢著。”李衛一擺手,臉上已沒了笑容,莊重地說道:“我的規矩通天下皆知,一條是誠,我不識字,所以格外看重這一條。要跟我玩花花腸子,在文字上頭矇混我,我就請上方劍宰了你。第二條,每月給你二百五十兩銀子薪俸。天下督撫侍師爺,沒一個肯給這麼多的。要不夠明著尋我要,只是要取個‘廉’字。倘若在我衙門裡日鬼弄棒槌,只會落個死罷了。我是叫花子出身,先小人後君子,醜話說到前頭——勿謂言之不預也!”他突然冒出一句文話,笑了笑便收住。錢度早已站起身來,正顏說道:“東翁,就為敬佩您的為人,才識,學生才不遠千里來投奔。您放心,錢度乃是大丈夫!”正說著一個戈什哈進來稟道:“外頭有個少年,十五六歲光景兒,說是內廷派到蘇州催辦貢緞的,叫小的稟一聲,有事要見大人。”

  “名刺呢?拿來看看。”

  “回大人話,他說不方便,沒帶。”

  “嗯?沒有通個姓名?”

  “富察氏,傅恆。”

  李衛身子一顫,趕緊起身,說道:“快,帶我去迎接——”他猛地一陣嗆咳,竟咯出一口血,忙用手帕捂住,喘息一陣道:“傅恆是寶親王的內弟,是我的半個主子——錢先生,煩你把這屋收拾一下,我去去就來。”錢度當即督促茶房的廝役掃地抹桌子,並親自將散放在桌上的文犢案卷一份份依次收拾停當,接著便聽到李衛的說笑聲:“主子穿慣了我婆娘做的鞋,說是樣子雖比不上蘇州官制的,穿著合腳。前兒又做好兩雙,黑緞面青布里千層底兒皂靴,原想元旦我進京帶進去的。六爺既來了,倒便當……”說著他親自挑簾,跟著傅恆走了進來。

  錢度頓時眼睛一亮,只見傅恆一身月白色實地紗褂,上套著紫色燈芯絨巴圖魯套扣背心,一條絳紅色臥龍袋束在腰間,只微微露出米黃色纓絡,腳下一雙皂靴已穿得半舊,底邊似打了粉涮洗得雪白,清秀的面孔上,配了兩個黑寶石似的瞳仁,顧盼生輝,瀟灑飄逸的姿態恰如臨風玉樹,令人一見忘俗。錢度心裡不禁暗想:“廟會上扮觀音的童子也沒這般標緻,不知他姐姐——那必定是神仙了!”發愣間傅恆已經坐了,見李衛躬著身子要行家禮,傅恆忙道:“免了罷,你身子骨兒不好。”說罷看了一眼錢度問道:“上次來沒見過,這位是……”錢度是個渾身裝有消息兒的聰明人,一按就動,連忙上前稟道:“不才錢度,錢塘錢穆王二十六代孫,才到李制台府作幕賓的——禮不可廢,我代東翁給您老請安了!”說著一揖,打個千兒起身又一揖,李衛在一旁看得直發笑。

  “你很伶俐,這個賞你。”傅恆矜持地一笑,從袖中掏出幾個金瓜子丟給錢度手裡,轉臉問李衛,“德州的案子怎麼樣了?哦,你別誤會,我不干預你的政務。只是這事皇上很關心,說歷來只見欠空的官員自盡,沒聽說過催債的反而尋短見的。皇上已下詔著吏部、刑部弄清死因。叫十七王爺寫信,叫我過山東時問問你。我只管帶你的話回京。”李衛沉吟了一下,說道:“這個案子是湯鈞衡主理,我也感到蹊蹺得很。湯鈞衡已會同劉康過了幾次堂,各造供詞都用飛馬報我。臬司衙門知府衙門會同驗屍,確係縊死。門窗從內緊閉,不是他殺。死者生前與人無怨無仇,不象因情仇勒逼自盡。我原是有些疑劉康,園為賀露瀅是去查他的虧空的,但藩庫報來說德州只虧空三千多兩,犯不著為此殺人。且德州府衙役和客棧店伙作證,說賀某死前並無異常,當夜劉康拜會,賀某還親送出門——這事撫司、臬司回過幾次,今兒還來說要以自殺結案,我叫他們別急,再過一堂再商量。”

  錢度在旁聽著,十分佩服李衛精細。他思索一會,緩緩說道:“制台,請容我插一句。這是疑案,斷然不能糙糙了結。這個案子我來濟南時,曾道聽途說,總覺得定自殺於情不順,定他殺又於理難通。至於說什麼‘冤孽’索命,竊以為更是離譜了。六爺回去自然要轉奏皇上,這案子現時不能定,再等等瞧才是正理。”“對,”李衛笑道,“就是‘自殺於情不順,他殺於理難通’。你這師爺夠斤兩!”傅恆邊聽邊頷首,欣賞地看了一眼錢度,轉個話題問道:“你有沒有功名?”錢度忙躬身道:“晚生是雍正六年納捐的監生。”

  “監生也可應考嘛。”傅恆說著站起身來,“不在這裡攪了,得回驛館去,明個我就回京,這次我不擾你,左右過不了幾日就會見面的。”李衛起身笑道:“六爺並沒有急事,耽幾日打什麼緊?哦——您話裡有話,莫非有什麼消息?”傅恆只用手向上指指,沒再說什麼便辭了出去。

  一個月之後,果然內廷發來廷寄,因直隸總督出缺,降旨著李衛實補。山東督衙著巡撫岳濬暫署。總督衙門立刻象翻了潭似的熱鬧起來,前來拜辭的、慶賀的、請酒的、交代公事的,人來人往不斷頭。李衛只好強打精神應付,實在支撐不來,一揖即退,請師爺代為相陪。錢度新來乍到人頭不熟,接待客人不便,就討了個到各衙遞送公事文案的差使,每日坐著李衛的綠呢八人大官轎在濟南城各衙門裡轉,倒也風光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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