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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火頭落下,可謂一點即著,立刻在晅軍小船中騰起團團火焰,慘叫聲起,船隊卻停也沒停,一往直前沖入臨薛陣內,著火的船隻更是直接撞在大船上。
此時船陣已被小船分隔,鬥艦上的齊she再無章法,加上輕舟靈便,黑暗中,進退穿行間舉火開弓,江面流矢縱橫,哪裡還分得清箭從何來。
混戰不足半個時辰,本不易燃的鬥艦也被捲入火勢之中,燒得畢畢剝剝,臨薛士兵再顧不上周遭快船,忙於滅火之際,連接幾艘鬥艦忽然吱嘎而傾,隨即江水裹挾,在船陣里互相擠撞,亂作一團。
“晅軍鑿船!”臨薛水師終於有人驚覺,但艦船已是江水灌入,無法可想,紛紛棄船跳水。
如此激戰至天明,蒙蒙初曉中,臨薛水師終於得以清明耳目,卻無力再戰,惶惶鳴金回城。晅軍小船自然不會追擊,也撤回兩岸,只留下執濟河上殘骸沉浮,不時見得浮屍夾在其間。
城下,填土的并州騎兵也已收兵回營,堆積到城牆半腰的土坡黑紅一片,江風一起,腥臭撲鼻。
刷白的太陽升上天空之時,沄口內外卻是寂然無聲,只有滿目的瘡痍證實這噩夢般的一夜。
第六十三章 沉溺
刑夜趕到沄口大營已是日暮,晅軍正城下列陣,背光中黑壓壓宛若蟻雲,卻圍而不攻,齊聲唱喝:
“臨薛大軍濼城大敗,爾等已無糧援,及早乞降罷!”
讓一起行動的幾個狼族找了營帳休息,刑夜憑藉令牌進到大帳,本該在的人居然不在其中,叫他不覺心頭一跳,正待細問,帳旁站立的兵士已道:
“這位大人,熠親王殿下同南暉右相大人去督戰了,”說著遙遙指著江面,“不過右相大人說陣前刀劍無眼,調了艘戰船……”
這士兵話未說完,只覺眼前一花,滿面風塵的男子已然行出丈餘外,在他瞠目咋舌之際早不見了蹤影。
晅軍的戰船本就是臨時拼湊的,不掛帥旗可謂毫不起眼,加之船上侍衛作便裝打扮,任誰都會以為這是條商船。
“這麼冷,我可不想乘船。”
目光從眼前的船上收回,蒼嵐挑眉看著郝連昱牙,他才不相信對方是真的是來督戰的話。
“有份大禮要送你,”郝連昱牙看了蒼嵐一會,道:“從江面看最是清楚。”
“哦?莫不是什麼良辰美景?”勾唇淺笑,蒼嵐卻仍騎在馬上未動分毫,沒有充分的理由,他可是真的不願在寒氣逼人的江山打轉。
“不遠矣,是沄口入手之時,你不想親眼看見?”
“我還以為……你會讓我的人馬同臨薛軍拼到兩敗俱傷才肯取下沄口。”
蒼嵐眨了下眼,郝連昱牙臉色數變,終是慍聲道,
“不管你信與不信,本相已是盡力減免傷亡了!攻城之道最善乃圍三缺一,迫其棄城!若是不全力攻城,進而潰其水師,又怎麼能令薛軍心生怯意,惑亂其心!”
雖然心中有數,蒼嵐還是緩緩幾下擊掌以示讚嘆,然後在對方就要火冒三丈前悠然下馬,踏上了舢板。
郝連昱牙一鞭把蒼嵐的坐騎抽得嘶鳴而去,撒完氣也上了船。
刑夜到時只見戰船離岸,一瞥間發現一抹白色的身影就在船頭,忙截了馬匹沿途跟去。
江船上,蒼嵐隱隱覺得有人在叫自己,一回頭,卻是郝連昱牙神色難明地看來,微覺異樣,粲然道:
“郝連大人可是覺得我風華絕代,移不開眼?”
“那又怎樣?浩軒蒼嵐,你又如何看我?”
出乎意料的坦言,蒼嵐一頓,隨即笑道:
“自然是十分仰重。”
“若真如此,你為何故意在眾目睽睽下昭示我隨行助你?難道你不是要讓我暉國國君對我起疑?”
“那不正是我需要你,才有此為嗎?”蒼嵐想也沒想,隨口道。
“你真的想我留下方用的離間計?”這一次郝連昱牙卻沒就此打住,定定地看著過了來,“你對我,可有半點真心?”
真心?萬沒想到郝連昱牙有此一問,蒼嵐錯愕不已,半晌才道:
“……我有沒有真心你不是看得很清楚?”
“我也以為我對你足夠明白……不過,我要你親口說出來。”神色一黯,郝連昱牙仍然要印證什麼似的不肯放棄。
“我說你就信?”蒼嵐無聲地笑了,“那我對你絕對是情真意切。”
郝連昱牙聞言居然沒有發怒,他靜靜凝視蒼嵐良久,反而笑了笑,帶著一點絕望的自嘲:
“這樣也好。”
這樣也好,到底好在何處,郝連昱牙沒有再說,他一步上前,側頭吻住蒼嵐。
感到對方在唇上輕噬,舌頭滑入口中,深深地探索著,蒼嵐眯了下眼睛,然後撫上郝連昱牙的腮頰,緩緩回應著,直到貼近的呼吸越來越粗重,蒼嵐伸手攬住對方的腰,正欲進一步時卻被猛地拉開了距離。
抓住蒼嵐的肩頭,郝連昱牙的氣息逐漸平下下來,轉頭望向沄口城中:
“差不多是時候了。”
聽得一聲尖嘯,戰船上竄起幾丈高的黃色煙花,待那光芒隱去,蒼嵐順著郝連昱牙所指的方向望去,城中忽起點點星火,轉瞬已變作火團。
蒼嵐的驚訝很快變成瞭然:
“你燒的是糧倉?”
“沒錯,臨薛據城兩年,糧倉早已固定,觀鳥雀之跡就可推斷一二。”郝連昱牙緩緩道,江風漸起,把他的紅髮揚得猶如炎焰,“此火一起,不需多少時日,臨薛軍必會棄城而遁。”
“水軍混戰時派出的細作除了散播謠言,原來還有此著。”蒼嵐讚嘆,卻沒怎麼覺得意外,“把事情交給郝連大人果然省心。”
“……別說你毫無所覺,若非如此你又肯信我?”嗤笑一聲,郝連昱牙頓了頓,遠處越來越盛的火光映在紅眸中忽明忽暗,放佛聲音也涉重不少,“沄口已是你的了……雖然你見不到晅軍破城……”
見不到?!霍然回頭,蒼嵐目光掃過船舷,之前還在那裡的兩個狼族隨侍不知何時已不見人影,而船上三十餘水手全都對著這邊耽耽而視,瞬間他已經明白這是一個局——
郝連昱牙一路安分,如此盡力地幫他攻城,就是為了換他鬆懈的一刻——這絕對不是一個急躁易怒的人可以布下的局,不過他也早就知道,郝連昱牙最能誤人耳目的就是那乍看起來衝動浮躁的個性。這真是有趣之極,蒼嵐勾起嘴角,淡淡的笑容終於變成大笑:
“郝連大人,你真是要我時刻放在心上才行。”
“你居然還笑得出……”郝連昱牙笑得有些苦澀,不明就裡的人看來也許會弄反兩人處境,“然,此時能笑得出的,也許只有你浩軒蒼嵐。”
“我不笑又能怎樣?”
夜暮漸濃,蒼嵐側頭望著漸不可見的沄口城,戰船沿江而下,恐怕等到眾人攻下城池的時候,誰都找不到他了,不過等人來救也不是自己所好,所以他重新看向郝連昱牙,
“如果我要挾郝連大人,我已經向京王施了離間計,你們定下在長州裡應外合的的計策不能發動,最終會歸咎於你的私情,你會放過我嗎?”
“你果真是用此計……”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能說出口,郝連昱牙的聲音隱隱有些變調,“不過只要我抓住你,那些讒言自然不攻自破。”
“哦?我還以為你是想殺了我呢?”
這下倒頗為意外,蒼嵐挑了挑眉,只見到郝連昱牙眼中痛苦忽現,驚訝之餘不防對方會突然上前,手臂被抓得一陣生痛,還沒說話,紅髮男人低吼聲傳來:
“你居然覺得我會殺你?!就算你對我只有算計,我又怎麼可能要你的命?!我對你……你真的不明白……?……雖然我永遠也不可能向他一樣跪在你面前!”已經克制不住激動的情緒,郝連昱牙咆哮絕望得像哭泣。
“你這可是耍賴……”蒼嵐嘆氣,明明中了圈套的是自己,怎麼現在他倒覺得自己是被指控的一個,“難道我對你還不夠溫柔?”
“……你總是用這種手段騙人嗎?”壓低了怒訴掩飾其中的微顫,郝連昱牙似乎在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即使你根本不屑一顧……”
不屑一顧?皺了皺眉,抬手甩開郝連昱牙,蒼嵐的臉冷了下來,銀眸寒光閃爍,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郝連昱牙一怔,呆看著蒼嵐驟變的表情,忽然莫名地有些忐忑,甚至覺得自己剛才是不是說錯了什麼,難道蒼嵐對他也並非自己想的那麼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