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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發財跑來,說有個孩子發燒,燒得火炭似的,還一陣一陣抽搐,讓五狽趕緊過去.五狽二話沒說,背起藥箱就跟著發財走了.發財爹領著幾個青壯漢子偷偷奔後溝去了,從幾個人的詭秘神情看,大慨是去折騰龍王爺了.

  幾個人走了沒多大工夫,東邊湧起了黑雲,潑墨般將天遮嚴了,天黑暗得像是到了晚上.沒一會兒嘩嘩下起了雨,雨下得猛,傾盆而倒,好像整個世界都灌滿了水,頃刻間溝滿壕平,一切都被泡在了水裡.知青點只有我在留守,轟轟的雷在院中炸落,歪脖棗樹被劈得剩了半拉,一塊場院塌下去,眼瞅著豬被沖走了,隨著渾濁的泥湯滾下了溝.雨水從門檻流進窯內,我縮在炕角,只擔心水把窯泡塌了,擔心哪一個雷把我炸死,擔心泥石流把我像豬—樣沖沒影.

  灶里進了水,我知道,今天的晚飯要泡湯了.想著溝對面的五狽,想著到公社取藥的老二,我感到了自己的孤單、窩囊,感到了自己和這些同伴們的須臾不可分離.

  哇哇大哭.借著雷聲雨聲,哭得酣暢淋漓.

  黃土高原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雲彩還沒散盡,太陽就亮光光地照耀了.溝里發出振聾發聵的響聲,有人喊山水下來了.我跑出去站在溝沿上看,一溝的黃泥湯,翻滾咆哮著,帶著呼呼的風,如同奔涌的群羊,擁擠碰撞著,向下頭滾滾而去.溝對岸不少人也在看水,對著水裡的東西指指點點,我擔心路上的老二,總是怕他出事.

  也就半個鐘頭光景,洶湧的水竟截然而止,窄窄的河道里留下了連根拔起的樹和亂七八糟的草棵.我看見,發財送五狽過河來了,五狽穿著大雨靴,很靈巧地在沾滿黃泥的過水石上蹦著,發財替他背著藥包.

  五狽回來了,老二也快了,我回到窯里,把灶底的水淘乾淨,得好好給他們做頓熱乎飯吃.

  我煮了雞蛋掛麵,滴了香油,這是我們的頂尖終極吃食,是防備有人得病而留的庫存,這把掛麵隨我們從北京來到後順溝,還從沒有開封過.現在,為了五狽和 先進門的是老二,一身的泥水,看見

  掛麵,迫不及待地就伸手.我說,老五呢?

  老二說沒見.我說他早回來了,比你至少提前四十分鐘.我讓老二找五狽來大家一塊吃飯,老二說他等不及了,現在就得吃.

  眼瞅著天黑了,我站在窯外面衝著山峁喊,王小順!王小順!

  王小順!王小順!後碩溝的山峁為之回應.

  七

  麥子說,前年夏天來了個男的,站在你們知青點對著兩孔窯使勁哭,哭得驚天動地的.我聽說了,讓人上去看,看的人說那兒—個人也沒有,或許人已經走了.

  我說是老二,也可能是老三,當然也不排除是五狽.

  麥子長嘆—聲.

  已接近班車到來的時間,我包了兩塊炸油糕,麥子窺出我的意圖,對女子說,你陪著四婆去看看五爺.

  我說不必了,地方我知道.麥子說,讓娃跟上吧,替我去呢.

  又讓女子帶上—瓶酒.

  窗外的黃狗見了我仍舊嗚嚕,仍是一副仇人相見的模樣.細看那狗長得竟和黃三泰一摸一樣.女子又踢了狗一腳,狗不服地掙著鐵鏈子,女子說,是三圈舅老爺送來的狗,脾氣歪得很,誰都不待見它.

  我說,狗的記憶大概有遺傳.

  女子眨巴著眼睛沒聽明白.我說見了狼自然要咬.

  女子還沒明白.

  下了溝,仍舊是那條老路,四十年前我們天天走的路,溝底幾塊過水石,溝沿半棵棗樹……近了,近了,我的心開始咚咚地跳,腳步也越來越快,將女子遠遠地甩在後面.

  一個土堆,微微地隆起,那是五狽的墳.

  那天,發財將五狽送過溝就回去了,我也回來做飯,五狽背著藥箱往坡上走,半坡處路邊有窪地,積了些水,五狽過去涮他的靴子,水很淺,剛剛沒過他的腳面.又往前趟了幾步,五狽不見了.

  五狽掉進了老二的井裡,乾枯的井已不乾枯,裡面灌滿了雨水,井口隱藏在水坑裡,被五狽忽略了.五狽不像我們,中學體育課都是在游泳池裡耍鬧過的,五狽從沒下過水,五狽是旱鴨子.就是旱鴨子也是可以浮上來的,要他命的是那雙灌滿雨水的高腰雨靴,如同兩塊石頭,將五狽墜在井底上不來了.

  五狽就這麼走了.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在眾人最需要他的時刻.

  老二的精神崩潰了,他將五狽的死歸咎於自己,是他挖的井,是他給五狽的靴子,他應該替五狽去死!老二用指甲把胸口抓得鮮血淋漓,光著膀子滿山遍野地跑,嗚嗚地吼,不知是喊還是哭.發財讓農民甲和農民乙去追,哪裡追得上.

  五狽的喪事辦得傳統而隆重,發財爹主事,一切按當地老式規矩辦,停靈七天,奠酒燒紙,盛大出殯,披麻帶孝,打幡捧盆,嗩吶前導.五狽沒有兒子,誰披麻帶孝,誰打幡摔盆,一時為難.在農村,誰承擔了這些,誰就是喪主,就是孝子,誰就承擔了後輩的名分.讓我們感動的是黃三圈此時體現了復員軍人的胸襟,體現了農民的厚道,體現了知青女婿的貴無旁貸,他將尚不會走路的兒子抱了來,一絲不苟地披掛了,對大夥說,這是王小順的親侄子.孩子畢竟小,打幡摔盆都是黃三圈做的.五狽那幾聲"三哥"沒白叫.紅宇宙也來了,將酒恭恭敬敬地奠了,沉痛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王小順同志,你安息吧.

  打那以後,後順溝再沒人將五狽叫做五狽,一律地叫做了王小順.

  埋葬了五狽,老二一天也不能在後順溝再待下去,他義無反顧地堅決要求回北京,沒有招工也回,沒有戶口也回,不批准也要回.我提醒他,這樣回去就成了"黑人","黑人"意味著沒有工資,沒有糧票……沒有前程.

  老二沒聽我的話,還是走了,走的時候沒跟任何人打招呼,自己背了個黃書包,趁著黑天悄悄走了.跟老三一樣,老二走了再沒來信.後來聽探親回來的知青說,老二回去果然艱難,在南城醬菜廠當臨時工,每天倒醬缸,翻騰醬蘿蔔,渾身一股鹹菜味兒,人曬得跟醬黃瓜一個顏色,比當知青還黑.

  我在1973年招工到了漢中工廠,當磨工學徒三年.後來恢復高考,上大學去了,大學畢業後不再寫詩,改寫小說了.相對說,我在知青中算是順利的,儘管小說寫得很平庸,也沒什麼名氣.前年春天在北京,在中山公園參加一個京劇票友演唱會,意外地碰見了老二,他照舊演唱《盜御馬》,藍臉紅髯,綠袍皂靴,在燈光照耀下神采飛揚,精美絕倫.一句"將酒宴擺置在聚義廳上,某要與眾賢弟敘—敘衷腸",讓我渾身顫抖,熱淚盈眶.沒等得老二下場,我跑過去,使勁將他抱住,再不撒開,別人以為老二遇到了熱烈老"粉絲",報以更響亮掌聲.

  那天,坐在中山公園的長椅上,我們的話怎麼說也說不完,頭頂是粉艷的海棠花,是溫熏的風……我知道了老二當年堅決要回北京的原因,他用微薄的工錢,一直將五狽的瞎媽媽養老送終,老太太活到八十二歲.為了這個責任,他失去了太多機會,到現在不過是一個早早下崗的普通工人.

  我想起了毛主席老人家的一句話,一個人做一件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幾十年如一日,這才是最難最難的啊.

  老二聽了語錄,淡淡一笑,說他和老婆開了一個小飯鋪,早點專賣一樣吃食,炸油餅.老二還說我在五狽出事那天,對著山使勁喊王小順,他就感到不好,我們從來都是五狽五狽地叫,怎的那天就成了"王小順".我說我喊王小順的時候,王小順已經死了.老二說,五狽該著留下不走,小順永遠地睡在後順溝,是他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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