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雷小蕾爸爸參加隊日的目的是照相。他的大照相機炮筒子一樣,咔嚓咔嚓在我們周圍響個不停。慢慢地我便窺出了端倪,大官的相機專門對著的是他的女兒及個別幹部子弟,根本沒我們這些“胡同串子”什麼事兒,當然我也就不必上趕著往前湊了。我自小就是敏感的,我知道我是誰。

  這個隊日過得心裡有點兒彆扭。

  幾天後雷小蕾把過隊日的照片拿到班上來顯擺,有划船的,有盪鞦韆的,有吃冰棍的……大家傳著看。照片裡,雷小蕾絕對是“女一號”,我們則是芸芸眾生,是陪襯。班主任更慘,照了半張臉。就這,高玉琴老師還一個勁兒說,照得好,可以留作紀念,過五十年你們再看。有意思得很呢。

  可惜,還沒過十年,高玉琴就死了。

  我想如若我的三姐活著,我自然也屬於幹部子弟了,我的三姐即便不是大官也得是個國家幹部,這樣我和我的那一幫芸芸眾生的“胡同串子”們也不至於淪落到跟假山、大樹、九龍壁一樣,充當背景的地步。

  三姐身後的冷寂,“胡同串子”的低賤,班主任的巴結,讓我失落,在二年級小學生的心裡擰成了一個結。現在看,微不足道,但在當時卻是鬱悶得厲害,覺得自己掉價極了,回來便跟父親哭鬧,問他怎的不當紅軍去長征?在那轟轟烈烈的革命時代,人家的爸爸都去革命了,他非要泡在家裡,接二連三地生一堆孩子,簡直是莫名其妙。

  父親被我糾纏不過說他也當過大官,而且是中央級別的,比雷小蕾爸爸的官大多了。我問什麼官,父親說是鎮國將軍。

  母親一聽趕緊把我拉開,說不要聽父親胡說,那都是父親瞎編的,並且告訴我,這樣的話千萬不要到外面去說,萬一人家較起真來,咱們可擔待不了。其實父親沒有胡說,悠還真是個“鎮國將軍”,不過這個將軍不是共產黨任命的,是清朝皇上封賞的,我祖父是鎮國公,世襲罔替,代降一等,到了父親這輩就成了鎮國將軍。我說,有這個將軍比沒有還讓人噁心,寒磣也把人寒磣死了,我哪裡會出去說!

  父親從來是不急不慢的,對我這個老閨女絕對有耐心,揪著我的小辮子說,阿瑪也是當過紅軍的

  我眼睛一亮,撲在父親懷裡,揪著悠的鬍子說,真的呀?

  母親對父親嚷嚷:越說越離譜了啊!

  母親將我從父親的房間拉出來,帶到廚房,給了我一塊大糖瓜,這糖瓜本來是準備過年給灶王爺上供的,讓灶王爺的嘴被糖粘上,在玉皇大帝跟前說不了壞話。現在母親把糖瓜給了我,想的是把我的嘴也粘上,再說不了“鎮國將軍”一類的是非。為了解開我心裡的結,母親安慰我說,誰說咱們不是幹部子弟,誰說咱家沒大官,你的表兄小連那不是大官又是什麼?

  附:本作品來自網際網路,本站不做任何負責,版權歸原文作者!如侵權,請郵件聯繫。

  二

  小連的確是大官。

  小連的官大得讓我不知道有多大。

  有一回小連上我們家來,提前半小時,整條胡同都戒了嚴。一會兒,三輛小車停在了門口,呼呼啦啦下來一幫人,進來的只有小連一個。

  我那是第一次見小連,很普通的一個人,個子不高,白淨面皮,穿著灰中山裝,披著呢子大衣,說話帶著南方口音。其實他是地道北京人,擱先前也屬於“胡同串子”範疇,不知怎的,一當了官連說話都變了。母親迎了出去,站在垂花門的台階上給小連請了蹲安,客氣得簡直都不像我的母親了。後來小連走了她又反思這個安請得不對,小連是晚輩,他應該管母親叫舅媽,哪有舅媽給外甥請安的道理。說自了是母親沒見過官,甭管是誰,只要是官,自己的心裡先怯了三分,這也是窮人心態。她那朝外南營房的貧民出身,讓她對一切官員都有著本能的避諱和謙恭,官大一級都能壓死人,更何況母親沒級,小連在她眼裡就是她這輩子見到的最大的官了。依著規矩,母親應該站在垂花門裡,正屋的廊子上迎接客人,不該到二門外頭去拋頭露面,而且是為一個外甥,真值不得!這份兒跌大了。

  母親沒我端得沉穩,我站在屋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小連隨母親走上台階。小連看到了我,摸著我的頭問我是誰,小連那態勢絕對是大官接見群眾的親民態勢,我在新聞電影上看過,一點兒也不新鮮。母親趕緊說,這是老閨女,小名叫丫丫,你舅舅六十歲才得了這個,寵得什麼似的,沒一點兒規矩。

  ‘母親說我沒規矩,我便越發地沒規矩,主要是她在外人跟前說出了我的小名,這讓我覺得很沒面子。我對灰中山裝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小連,你哥是大連,你們家住在細管胡同三號。

  母親說,這孩子人來瘋,動輒就犯渾,跟死了的老五一個德行。

  小連說,丫丫長得像三表姐。

  小連說的是在德勝門城根兒被活埋了的那個,母親說的是被父親趕出家門在後門橋凍餓而死的那個,都是死鬼,就是說我像死鬼,這更讓我不快。我看得出,小連對我的親切和笑意都是裝出來的,假模假式。小孩子一般都有這種直覺,就像狗,誰對它是真好假好。它不是憑眼光,是憑感覺。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對小連沒什麼好印象。

  在這裡恕我將小連的正式名字隱去,父親生前反覆強調過,不要提及和小連的親戚關係,免得給人家造成被動。我說,這樣偉大的親戚有跟沒有一個樣。

  應該說這個家裡那天拿得最穩的是父親。父親不愧是有“鎮國將軍”稱號的,怨靜靜地坐在書房裡等著外甥的拜見,手下一幅《鷯鴿石榴》的工筆連停也沒有停。按常規,小連這樣的官來了,父親會安排在客廳見面,但小連是父親姐姐的兒子,在客廳見面就顯得太鄭重太見外,畢竟是小輩,犯不著那樣大動干戈。甥舅在書房相見隨和又不失身份,挺好。

  小連一掀門帘進了書房,偉大的官員把大衣一扔,沒忘了給我父親請安。這讓我看著有些怪誕,我想他再官大,在葉家也是外甥,這怕是改變不了的。

  “半世總為天外客,一家今是故鄉人。”小連在書房裡跟父親談了些什麼我無從得知,連母親也很知趣地迴避了。其間母親進去送了一次茶,出來對我說兩個人都在掉眼淚。大官還會哭,父親還會哭,這是我不能理解的。官面上的小連從來都是正面鬚生的形象,冠冕堂皇,不苟言笑。有一次我和父親參加政協的新春聯歡會,在會上見到了小連,他掃了我一眼,竟然不認識一般地從我跟前走過去了。那張臉,那做派,是絕對的正兒八經。但只有我知道,在正兒八經的背後,他在父親的書房裡偷偷哭過。這個秘密我沒對誰說過,說出來怕人家不信,鬧不好就跟說我們家有馬車似的。

  父親是政協委員,有人說這與小連絕對有關係,但父親否認這一點,他說小連不會將私情與政治混為一談,小連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他對他親兄弟大連的態度就是最好的證明。

  那時候大連還關在監獄裡,是共產黨的監獄。

  三

  在說大、小連之前有必要先說說我的姑姑,那是被我稱為姑爸爸的一位女拿破崙式的“人物”。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