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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我討厭官場,我的文學作品從來不寫官場,和人打交道,我煩,我就關注大熊貓。

  小張說,我知道您不寫官場,您關注大熊貓,大熊貓不關注您不是?葉書記,咱們都是搞文化的,我知道什麼是文化,文化就是真性情,就是不設防,您駕著藝術的小船徜徉在生活的海洋中,我行我素,是很自由自在。可是海洋里的船多了,有經濟的巨輪,也有政治的戰艦,任誰掀起個浪就能把您的小木船打翻了,那時候您就真成了落水……那什麼了……其實您不妨換種方式,駕著藝術小船逛累了,就棄船登艦,觀覽一下戰艦的機艙甲板,看看水手們的操練,增加一下感受,也不是壞事。

  我說,藝術的小船也能觀賞日出日落,也能順利到達彼岸。當不當落水狗不是由我決定的。

  小張說,跟文化人說話太累,雲裡霧裡不著邊,不跟您繞了,通知給您發了您還走,就顯著有點兒生猛海鮮了。

  我問怎的是生猛海鮮。

  小張說,硬掰呀!

  我說,這怎能是硬掰?

  小張說,這說明您壓根沒把鄉黨委放在眼裡,沒把人家當成一級國家政權,您瞧瞧院裡這陣勢,都上著弦呢,我敢保證,就這會兒,政府周圍至少有一個排的人在迂迴行動,這樣的戲您上哪兒看去?

  讓小張一說我還真不能走了,只好把收拾好的東西又掏出來。幹部安排在基層是件大事,都說在這種時刻,越是表面平靜,下面活動越是厲害,聯名上告的,寫匿名信的,毛遂自薦的,送錢送禮的,托關係走後門的,八仙過海,花哨之極。這些情景我在各類文學作品中讀得實在不少,可眼下,我的周圍是出奇的安靜,至少,上面說的情景我沒遇上過一件,也許真如小張說的,大夥都認清了我在這兒“是個擺設”,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犯不著找我。想到這兒,竟有些失落。給文聯掛了個電話,告訴他們這禮拜我不回去了,問單位有沒有事情。辦事員說為防暑降溫,每人發了兩斤白糖,想著我在鄉里,就把我的糖免了。我說你們不能因為我不在就不給糖,這是名分問題。辦事員說,您老還在乎兩斤白糖,您在下頭當書記,要多少糖沒有哇!我說你們以為到基層是當皇上嗎,要什麼有什麼,錯了!我讓他們把我的糖補上,一兩也不能少!我聽見辦事員在那頭嘟嘟囔囔,意思說我是到了更年期,年齡漸長,脾氣也漸長。

  擱下電話,心裡更失落,本來是想尋找點兒認可和溫情,結果適得其反,在沒當落水之狗以前我先當了喪家之狗。我下基層的目的是關注生態,採訪大熊貓野生動物的生存狀況,之所以到野竹坪來當個副書記,完全是為了深入生活方便,為的是有個吃住的據點,有個關照的組織,跟地方工作根本不搭界。

  野竹坪原名野豬坪,位於秦嶺南麓,周圍人煙稀少,溝壑縱橫,出產大熊貓更出產野豬。歷史上,這裡一直是野豬的繁盛發展之地,每到莊稼成熟季節,老鄉們就得在地頭搭上窩棚,全家出動,保衛勝利果實。山裡的野豬都是“熟人”了,深諳老鄉規律,採取“敵疲我擾,敵進我退”政策,和農民打起了游擊戰。這幾年實行了野生動物保護法,野豬們更是掛了免死牌般的瘋狂,野得沒了邊。有人說是野豬坪這個名字叫壞了,怎的不叫熊貓坪、國寶坪?連人帶動物都是國寶,那樣多好!得改!就改名字,一改才知道,敢情地名的更改是要上報國家的,不是誰想改就能改,麻煩著呢。鄉里人聰明,將個野豬坪改作了野竹坪,只變一個字,省事多了,加之“竹”比“豬”高雅了許多,文學了許多,有鄭板橋“秋風何自尋,尋入竹梧里”的意境在其中,更有王安石“野竹林寺”詩可以附會。一個字的變更一下提升了野竹坪的文化內涵和檔次,這個點睛的高明之人就是現在的鄉黨委書記朱成傑。當然,成了野竹坪,野豬們還是照舊地鬧,並沒有因了鄭板橋而有所斯文,因了王安石而有所思考。

  朱成傑是我大學作家班的同學,那時候我從市文聯考入作家班,他從富仁縣考入作家班,從年齡上論,他最小,我最老,他是班長,我是支部書記,他是山區來的樸實又狡黠的農家子弟,我是大城市來的脫產進修幹部,我們的差距使我們成了好朋友。他在我面前毫不掩飾造作,透徹得如同一碗清水,玩壞就是玩壞,耍賴就是耍賴,不講理也有,借錢不還也有,到時候嘿嘿一笑,都過去了。我對這個小師弟百般地愛護遷就,在他身上時時能看到農家子弟的耿直率真。社會上假的東西太多,朱成傑不假,他就是壞也壞得很真實,很可愛,很能讓人說得過去。

  大學生朱成傑個頭不高,敦實,憨厚,黑紅臉膛,一臉的壯疙瘩,頭髮很長,有時候披肩,有時候梳馬尾巴,如他所說,這樣的髮式不是時髦,是為了省剃頭錢。馬尾與披肩的變化也有規律,剛剛洗過頭三天,是披肩,三天過後,頭髮發黏打綹,就變成了馬尾。無論披肩與馬尾,那股濃重的頭油味永遠是氣沖霄漢,熱烈非凡。朱成傑冬天穿對襟黑棉襖,夏天是白布小褂,方口布鞋,蹬著一條從進學校就沒換洗過的喇叭型牛仔褲,睡的是他娘給織的土布方格單子。喇叭褲是城裡扶貧打發到鄉下的過時物件,配給喇叭褲的同時還有幾雙尼龍花襪套和一件印著“親你一口香三天”的半長背心,這些東西時時地在朱成傑身上閃現。每每見到朱成傑不土不洋,不倫不類,邁著外八字,摳著眼上的眵目糊,晃晃悠悠走進教室,我都想為他喝彩,整個一個雜八兒湊!

  讓人沒想到的是,雜八兒湊的行頭竟成了新潮,前門大柵欄服裝店的中式服裝一件已經賣上了千元價錢,做工還遠沒有朱班長的傳統地道,粗布的大單子只有王府井工藝品商店才有出售,別的地方無處問津。喇叭褲已然過時,可沒想到美國的麥克·傑克遜又穿著它在台上作歌作舞,輾轉騰挪,大放光彩。作家班本來在大學裡就惹人眼目,出了個朱成傑,更是無與倫比的精彩,那些文學女青年,三天兩頭往作家班宿舍跑,逮著誰管誰叫老師,把作家班的男男女女一個個弄得神經兮兮,連句整裝話也說不利落了。文學女青年視土包子為名士派,視笨拙木訥為文化的莫測高深,把個朱成傑崇拜得莎士比亞一般,雲裡霧裡閃爍如星。中國農民的特點是無可比擬的精明,朱成傑當然也不例外,索性倚傻賣傻,越發地走向了黃土地,走向了文化的回歸,說些個誰都不懂的言辭,創造些個半英文半黃土的詞彙,比如“sex交”“羊肉泡culture”等等,讓人諱莫如深,不知所云。

  跟我同宿舍女生有個南方來的方米米,學計算機管理的,卻連計算機怎麼開機也搞不清楚,大半時間放在梳妝打扮和交朋友上。方米米的爹是鞋廠大老闆,方米米的床底下就擺了幾十雙鞋,蜈蚣似的不知有多少腳。方米米對朱成傑崇拜最為厲害,說朱成傑是天生的思想者,朱成傑的舉手投足,在方米米眼裡都是深沉,都是文化,都有著特殊的意味。朱成傑在球場上打球,方米米會替朱成傑抱著衣服在看台上喊加油,大聲叫著朱成傑的名字,仿佛滿場只有一個朱成傑在跑動;逛大街,從來是方米米掏錢,掏得主動又迅速,毫不含糊;朱成傑喝剩下的茶根,方米米也會不嫌棄地喝下去,美其名曰沾沾靈氣。方米米有錢,大方,不計較,愛跟所有的人撒嬌,老把自己當小孩兒,動輒便是“我們女孩子”怎麼怎麼的,好像今年小學才畢業,其實24了,是個傻大姐兒,沒熟,屬於半生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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